闫慎聽着穆遠所言,心下便有了計較。
崔行舟,翟鶴軒……
闫慎記得翟鶴軒這個名字,他是河州知府翟令的兒子。
三年前,是燕文帝即位第一年,新帝上位心氣高,大刀闊斧整頓吏治,下令嚴查各地州府,糾舉不法,嚴懲污吏,派出監察禦史巡按地方,不少官員落馬,而圓悟就是當年負責巡視河州的巡按禦史。
河州當年水災不斷,朝廷下撥修河款十萬兩修築永安堤壩,翟令時任河州知府,不僅久不作為、延誤工時,丢了五萬兩修河款不說,而且縱容所轄境内的流民暴亂,最終被以渎職罪和聚衆叛亂罪押送京師,處以車裂。
可翟令平時為人膽小怯懦、規行矩步,沒有作為也沒有什麼過失,這樣的人會做如此偏激的事,闫慎是不信的。
他之所以知道這麼清楚,因為這個案子便是刑部提審判決後交于他複核的。
說是複核,實際上是刑部的人已經一手遮天。
人證、物證、罪名、罪行他們都做的相當幹淨,闫慎本想請命翻案重查,卻被刑部的人以逾越職權、破壞朝綱的由頭壓了下去,不久後内閣中複議的也不少,燕文帝即便再偏袒闫慎,也架不住這兩幫人的一齊打壓,隻好強行将闫慎禁足大理寺一月之久。
自那時起闫慎便明白,大理寺已經不複當年。
刑部那幫老東西是想把審判權和複核權收歸一體,而這樣做的後果便是刑罰擅斷、司法腐敗。
一個政權如果司法失控,那暴政隻是時間問題。
大理寺與刑部看似是同僚辦案,實則已經水火不容、勢不兩立。
翟令的案子就是刑部給他的下馬威,當年的他确實無能為力,那日站在刑台上,看着行刑官把犯由牌扔到地上,竟疲憊地閉上了眼。
可他必須撐下來。
這麼多年來他對着那些勳貴權臣表面上卑躬屈膝,暗裡查到一個辦一個,法無例外、嚴懲不貸,一度朝野上下一提起他便噤若寒蟬。
對着那些流民罪犯,嚴刑峻法、刑訊逼供,再狠再惡的事他都做過,一段時間内,凡大理寺所巡視之地,竟無一人再敢犯案。
街巷之中行人路不拾遺,這是刑部這麼多年都做不到的。
闫慎更是傳出了冷面判官的名頭,憑借一己之力将大理寺撐起,将唯存的複核權緊緊攥在手裡。
朝中衆官見其勢頭如此剛烈,這才沒人再敢明着挑大理寺的刺。
闫慎向來最擅長把有關自己的事情講的風輕雲淡,他隻是說了翟令的案子牽涉而出的刑部與大理寺的關系,其他隻字未提。
這些都是穆遠剛剛聽着闫慎所說,結合自己生前對他的研究,以及後來來此處後與他的接觸中,穆遠自己還原的一些未被記載的真相。
曆史上說闫慎二十歲之後斷案越來越偏激嚴苛,穆遠想起闫慎問過他,那些人會不會恨自己。
所以實際上他曾經定然懷疑過自己。
少年人心懷公義,但卻被拉入權勢鬥争的泥潭,為了捍衛最初的那一點念想,不得已用了血腥的手段。
這個時候他覺得自己仍舊是為公義而活,自己是對的。可所有人看到的隻是他刑訊逼供的那一面,他們都斥責他是錯的。
因為百姓才不會在乎什麼權力制衡,他們隻會在乎自己的命。
所以惡言惡語聽得多了,不動搖是假的,不心寒也是假的,隻有沒人理解是真的。
穆遠呼吸一滞,眼簾子顫動了幾下,輕聲問道:“大人這幾年過得很辛苦吧?”
闫慎思量了會兒,說道:“公務确實挺多。”
穆遠道:“我說的不是公務,就是……就是你心裡,心裡會不會很……那個苦?”
他說的其實挺結巴的,因為他發現要是對闫慎說這些煽情的話,闫慎會不太習慣。
闫慎沒想到他會這麼問,有些訝異地看了他一眼,又匆匆别開:“還好。”
穆遠默了默,覺得氣氛實在壓抑了,他舒展開眉心,雙手撐在身後,用胳膊肘捅了捅闫慎。
他道:“等我參加了明年的秋闱,正式入職大理寺,以後就在大理寺幫你。”
闫慎眼睫微微一顫,他沒有說卑職,說的是我。
他有些不自然地收回了胳膊,說道:“不用,不需要你做什麼。”
穆遠一驚,覺得自己被小看了,他證明道:“大人,我還是會很多東西的,大燕律法你随便說,我都能倒背如流給你說出來,以後你走到哪,帶着我,就不用帶那麼厚的律典了。”他還拍拍胸脯道,“我,人形律典,還能給出意見,這多好!”
闫慎第一次聽人這麼做比喻,一時竟沒忍住笑出了聲。
他其實沒有懷疑他能力的意思。
穆遠瞧着他笑了,自個心情也撥雲見日了,一句又一句追問闫慎行不行,手上還不安分又去撓人家,鬧得闫慎不好意思得緊,一個勁兒别開臉不看他。
闫慎耳尖真的很容易紅,生氣也紅,委屈也紅,不好意思也會紅。
穆遠瞧着,竟然膽大包天地探手上去捏,這一下就被闫慎捉住手,剛一捉住愣了愣,又給他撇開。
他清了清嗓子:“别鬧了。”
“好,”穆遠笑吟吟哄着,“不鬧了。”
闫慎聽着,壓下唇角,一本正經說道:“若崔行舟就是當年的翟鶴軒,那他殺王拱、圓悟、朱從胥就順利成章。現下你看緊那些流犯,我估計那個被火燒了半邊臉的中年人是他們的主謀,我會想辦法介紹你去接近他,你提醒他要動手宜早不宜晚,因為我感覺羅鴻繹最近有點不對勁。”
穆遠道:“沒問題,卑職有計劃。”
闫慎聽了之後,思量了一會兒。
“聰明,”他微微點頭,眉頭剛一舒展開,不到片刻又凝了起來,“……不過有點風險,有什麼困難你随時找我,不要逞強,不要涉險。”
穆遠聞言怔了怔,坦白說他一個人其實也走過很長的路,上一次有人這樣和他說話,還是他老師在世的時候,再往前……便是小時候和祖母的回憶了。
闫慎半會兒沒等到回話,側首看了過去。
穆遠立刻乖乖道:“卑職明白。”
又換回卑職了,一嚴肅就又是卑職了。
闫慎不說話,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土,這時候穆遠才注意到腰間别着把短刀,他原本以為闫慎隻是喜歡穿這種深色的衣服,便沒在意,現下看來短刀配黑衣,他應當是要去查什麼。
“我要去地宮一趟,”闫慎主動道,他頓了頓,“不用擔心。”
穆遠一愣,還是囑咐了幾句之後才說了聲“好”,語畢,闫慎讓他帶着那盒酥餅先回去。
穆遠提着東西,有點難為情道:“大人,這我剛剛已經吃了兩塊兒,這半盒帶回去給阿緒,不太好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