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今遙雙肩随着呼吸起伏微微聳動,被淚水浸濕幾縷碎發黏在那張白淨的臉上,整個人看起來像是路邊剛被暴風雨摧殘過的小白花。
隻這麼一點淚水,就澆滅沈绛心底方才升起的怒氣。
女人一手繞到對方腰後不自覺得更緊,喉骨滑動,用有些發澀的聲音回應:“好,沒關系,我們這就回家。”
聽見這句,陸今遙止住泣音重重“嗯”了聲。
“自己能走嗎?”
“可以。”
沉默半秒,陸今遙給出肯定的答案。
她從沈绛的肩膀上擡起頭,泛紅的眼眸目光聚焦在女人臉上——仍舊像隔了層磨砂玻璃。陸今遙眼下所看見的一切,都被覆上層層細沙,似霧裡觀花,水中窺月。
沈绛早就提醒過她的,夏醫生也不止一次說過。
陸今遙害怕極了,她不敢告訴沈绛自己眼睛的異樣,隻牢牢抓緊沈绛的小臂,随人起身。
頭頂翻滾的陰雲響起一聲悶雷。
瞧着,馬上就要變天了。
她們距離小區大門不過寥寥數米,沈绛攬過女孩的肩膀,剛往前走出兩步。
“等一下——”
久未動作的言溫突然朝兩人走來。
悶熱的晚風撩動她的發絲,沈绛這才發現這人的眼眶也泛着紅,不知何時哭過。
她轉臉,那雙深邃漆黑的眸子裡覆着層薄薄霜意,定定看向言溫,給人無聲施壓,似乎是在提醒對方不要再亂說話。
四目相對,言溫莫名打了個寒顫。
她忽然想起那天沈绛對自己說過的話。
沈绛說,小心竹籃打水,一場空。
言溫當然清楚,那不是提醒,而是威脅。
從頭到尾,她像個不相幹的外人站在旁邊目睹了全程。
往前再數一個月的時間,沈绛如今站的那個位置,該是她的。
她目睹了陸今遙從認出沈绛開始,态度的轉變。
目睹陸今遙依賴對方,信任對方,甚至一路過來起伏不定的情緒,都在看見沈绛的那一秒,被悄無聲息地撫平。
仿佛江河洶湧彙入大海,那是最終的歸宿。
到了此時,言溫不想承認也得承認,自己早已經被陸今遙踢出自己的世界,曾經那個屬于她專有的位置,大約,也已有人替代。
言溫苦笑,将手裡的小木盒遞出去:“是遙遙的東西。”随着手臂伸出的動作,言溫衣袖上滑,露出一截細腕戴着條金色手鍊。
沈绛皺眉,她很眼熟。
直到陸今遙輕輕拉扯她的手,示意她幫自己收下東西:“沈绛姐……”
沈绛會意,接過眼前的木盒,而後牽着陸今遙掠過言溫身邊頭也不回地進了小區。
言溫望着兩人消失的背影,留在原地駐足良久。
她不自覺擡起另隻手撫過腕上的手鍊,扯出抹自嘲的笑。
算了。
……
“你的眼睛又看不見了?”
沈绛很快發現端倪。
陸今遙不對勁。
兩人從小區正門進來回家的路程會稍微遠點,不過走小路會比走大道快,沈绛瞧着暗下來天色,怕半路落雨,便領着人穿過草坪綠化帶。
但陸今遙的眼睛很顯然沒法應對這樣的場景。
等沈绛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陸今遙裸-露在外小臂已經被灌木枝劃過,留下幾道礙眼紅痕。
“……”
這樣波瀾不驚的問話,叫陸今遙格外心虛。
她看不清沈绛的臉,卻能感受到對方在生氣。
朝夕相處久了便是如此,陸今遙印象最深的幾次,沈绛越是生氣說話就越冷靜,越這樣波瀾不驚。
實際上可能已經氣瘋了。
陸今遙不敢怠慢,她吸吸鼻子,說話的聲音裡還殘餘剛哭過的潮意:“隻是有一點點模糊,看不清,沒有到之前那種程度。”
隻是。
沈绛在心中又咀嚼了一遍這兩個字,并不言語,她任由沉默在空氣中流淌,如一張密不透風的網将陸今遙網住。終于,在女孩快要窒息之前漠聲開口,吐出三個字:“先回家。”
陸今遙乖巧地任由她牽了一路。
聽見玄關門鎖打開的動靜,阿姨主動迎上來:“回來了……啊?”
話到嘴邊還沒說完,她就察覺到這兩人之間的詭異氣氛,一個進門後彎腰換鞋不說話,一個安靜站在原地,忐忑無措。
很明顯是吵架了。
阿姨的笑凝在臉上,一時也不知道自己該不該笑,還要不要繼續說話。
沈绛在這時出聲,她直起腰來,禮貌開口:“阿姨,今天你早些回家吧,天氣不好,我看外面應該馬上要下大雨了。”
又是這樣。
阿姨心中警鈴大作,她想起不久前自己也是被沈绛這樣支走,連忙應聲:“好的,沈小姐。我去收拾下廚房垃圾一起帶走,還有晚餐我弄好了在桌上,飯在電飯煲裡,你們自己盛一下。”
沈绛微微颔首:“嗯,辛苦。”
沈绛自己換好鞋,又蹲下來幫陸今遙換。
隻是等她轉過身來低頭去看,才發現陸今遙已經自己脫掉鞋,正光着雙腳站在地闆上,那張巴掌大小的臉上布滿局促與不安。
沈绛握住她的腳踝,拿過拖鞋:“擡一下腳。”
女孩乖乖擡腳。
等阿姨離開,沈绛給坐在沙發上的陸今遙接了杯水遞去,一邊摸出手機:“我打電話給夏醫生看她能不能現在過來一趟,她應該剛下班。”
一口水剛喂到嘴邊,陸今遙聽見這句話差點嗆住,她連忙伸手去攔:“……我不想太麻煩别人。”
沈绛剛壓下去的火一下又竄起來了,她凝住身前的人,還在克制:“看病怎麼叫麻煩?”
偏偏陸今遙這會兒看什麼都模糊不清,像是打了層馬賽克,讀不到沈绛的眼神,自然也不清楚對方正在發怒的邊緣。
怕沈绛擔心,她還特意用的輕松玩笑的語氣回應:“其實我眼睛現在一會兒清晰,一會兒模糊,我想應該沒有什麼大的問題,說不定明天早上起來又好了。”
“之前就是這樣呀。”
“而且外邊很快就要下暴雨了。你說的,不是嗎?”
傍晚,暴雨,又是下班高峰,夏柳如果是臨時從醫院那邊過來,估計還得堵上一路。
陸今遙說得都對,沈绛卻一個字都聽不進去:“你不用管這些。”
她挪開陸今遙的手,從通訊錄裡翻出夏柳的号碼要繼續撥号,沒兩秒,被她拿開的那雙手就又覆了上來。
沈绛的火徹底壓不住了,她擡高語調,聲音忽然冷了下來:“陸今遙,事情的輕重緩急你到底分不分得清?身體是你的,眼睛是你的,你對自己就這麼不上心嗎?”
陸今遙被質問得怔了一下,忽然渾身僵硬。
沈绛這樣突然的發難讓她措手不及。
還濕潤的長睫顫了顫,她為自己辯解:“我沒有。”
“我隻是覺得,可以觀察一晚情況,明天再看看。”
沉默兩秒,陸今遙搭在沈绛腕上的手動了動,主動示弱:“你别生氣,沈绛。”她嘗試着轉移話題,想把這事揭過去,“我餓了,我們先吃飯好嗎?阿姨不是說做好飯擺在桌上了嗎,太久不吃一會兒該涼了。”
“你下午在外邊待了那麼久,言溫沒帶你吃東西嗎?”
沈绛平靜地反問她。
大火已成燎原之勢,現在要收,已經來不及。
明明知道自己的眼睛剛好不久,情況還不穩定,偏偏要挑這個時候去見言溫。
就這麼放不下,就這麼糟蹋旁人的關心,糟蹋自己是嗎?
竟然為此,還撒了個謊。
沈绛緩緩合眼,從唇角扯出一個嘲諷的笑。
她說不清自己現在是種怎樣的情緒,失望,憤怒,或者還有借題發揮的成分在其中,不過都無所謂了,陸今遙這麼不愛惜自己。
“我見她隻是想拿回一件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