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整五天,文見喜才風塵仆仆到達目的地——銀水羅玉山半腰的村莊。
沒有名字的村莊,她從未來過,倒是心生一些沒見過世面的滑稽新奇。這村若是用來打仗,應該也稱得上是易守難攻,但是她隻想問:哪有好村莊是靠懸在懸崖邊上聞名的?
一座時時訴說吾命危矣的橋,承載了一群不知善惡的人,靜等她來尋一個不知在否的人,似乎在說:快來找不痛快。
吾命勞矣、疲矣、苦矣。
這筆賬勢必得找春素言讨回來。
文見喜一邊在心裡叫苦連天,一邊扒拉着破舊爛橋的鐵索,步步向上邁。
天陰沉沉,雲籠絡着黑,顯得她更凄慘了,如若不是有天大的事,沒有人會願意在這樣的天氣爬這破山,上這破村子。
更慌人的地方是,這裡的鐵索上挂着清一色的墓碑,在墓碑上方穿孔,用鐵絲串住,穩穩挂着,森氣陰冷逼人。
有的鐵絲陳舊生鏽,有的嶄新還是銀色,不落的水滴挂在鐵絲上,舊的裝塵,新的透亮。
就好像這些人以死,以這些碑作為新的降生,水珠是他們新的外殼,經曆愈豐富,水珠顔色越飽滿。他們同蛇一般,在每個雨季蛻皮。
文見喜後知後覺想到:該不會春素言那小兔崽子這時就已經死了吧,這可是叫她白來一趟。
他叫她來能幹什麼呢?無非就是找人。
找誰?當然是先找到本尊,招呼他一通亂棍。
還記得他剛從香燭中飄逸而出,嘴裡隻知道神神叨叨:“我要回銀水,我要回銀水。”可惜他倆都被困在那座石室中寸步難行,再後來春素言自己就忘記了這事,她不想自找苦吃,也沒有幫人天天回憶的癖好。
棧道蕭索,一輪環走,文見喜遠遠瞧見了一位腦後簪白花,纖身披缟素的年輕女人,神姿哀怆,曲腿跌坐,倚碑恸哭不止。
再往前走幾步,便能看見隐在凸面另側的人群,皆靜默不語,這場面常見,可也稀罕,他們的沉默,甚至比訓練有素的軍隊還要有紀律。
常理而言,奔喪的賓客總會忍不住竊竊私語,私相言說二三,或憐憫,或歎息,或感慨。
文見喜身着淺淡藍裳,雖不顯眼,但也與這入目的白格格不入。
她伫立原處,準備等這些人走了再向前,死者為大,既然已經到了跟前,也不急于這一時半刻。
殘雲旅移,冷風嗖嗖,涼入心脾,客人一兩作伴地上前作揖,再款步離開。
最後還剩兩人,遠處那位容貌清麗的女子手持白傘,面露擔憂,許是這跪地喪親女子的親友,她移了一步,想要上前,又像鐘擺似的往後退回去,原封不動。
喪親女子回頭,嘴裡吐着冷氣,道:“替我看一眼,人都走遠了沒。”
持傘女子朝後飛快丢了一眼,沒出聲,隻輕微點頭。
喪親女子柔若無骨,像被人從水中拎起來,雙目空乏無神,她拍了拍膝蓋,動彈發麻的腿腳,随即又整個匍匐在地上,伸出手去橋緣下邊摸索,白衣沾上鐵鏽,像是拓上了一幅畫。
半晌,她帶上來一塊無字木牌,咬破食指,用血繪了幾個大字。字寫完了,血卻止不住,豆大的珠子往外滾。
明何秋潮。
四個大字,再也沒有多餘的修飾。不是誰的父與母,也不是誰的妻與夫,更無年月日。
一如同此刻喪親女子内心的祈願,就讓他死後無拘無束。
她将木牌抱在懷裡,輕聲吟唱。
“降于今,赴于明,明複今,生生複死死。血做引,發塑骨,肚糜空,舊娩新。”
唱完幾句,她将木牌擱置一旁,道:“拿鐵鍬來。”
持傘女子從衣袖中掏出鐵鍬,大步流星走過來,文見喜這才發現她竟然比尋常女子高出一個多頭,身闆也更健碩。
喪親女子不顧手上的傷口,健步對牆揮鏟,勢要從牆壁上挖出一個人來,頭也不擡,指尖的血滴在地上,濺出花來。
在她身後的人于心不忍,伸手過去要拿她的鐵鍬,那鐵鍬卻像是一株要命的爬山虎,在那女子手心生了根,很難掰扯下來。
“梁剪雪,我來吧。”
清朗的少年音從持傘女子的淺唇中傳出來,驚了文見喜一下,眼皮聳跳。
竟然是個男子,烏發梳美髻,額心貼花钿,濃描黛眉,唇紅齒白,隻是神情恹恹,成就一番弱柳扶風之姿。
竟是個男子!男生女相的絕世美男子!
原來,那哭喪的女子叫梁剪雪。
文見喜突發洪水一般湧上慈悲心,惦着腳尖走了兩步,平緩心緒,慢慢走過去。
邊走邊掐了個訣,那鐵鍬不費力便掀起了一大塊泥土,露出一個大小正好可埋木牌的壁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