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初十,顧清禾倚在暖閣軟榻上,指尖反複摩挲着案頭的《列女傳》,書頁間夾着的桂花早已褪色,卻仍有若有若無的甜香。她的目光停在“班昭續史”的插畫上,墨色勾勒的女子執筆凝思,裙裾間卻仿佛疊着無數重影——有現代孤兒院的保育老師,有古代繡房裡低頭穿針的母親,還有那個在雪地裡抱着襁褓的、模糊的自己。
“王妃,該用午膳了。”映雪捧着青瓷碗進來,碗裡是新炖的鲫魚豆腐湯,湯色乳白如蘇州河上的晨霧,“陳太醫說鲫魚湯最補身子,奴婢特意讓膳房加了蘇州的莼菜。”
顧清禾放下書卷,望着湯面映出的自己——雙頰因懷孕泛着淡紅,鬓角卻有幾根細發被冷汗黏住。自半個月前穩婆說“腹圓如釜,怕是位郡主”,她便總在夜半驚醒,夢見襁褓裡的孩子沖她笑,卻在她想細看時化作一片雪花。這種沒來由的恐慌像團霧,裹着她對未來的無數猜想:若真是女兒,朱翊甯會否像其他貴胄那樣面露遺憾?府中奴才會不會在背後議論“王妃無嫡子”?
雕花木門“吱呀”推開,朱翊甯帶着一身寒氣進來,狐裘上落着未化的雪粒,手裡卻握着幅未幹的畫卷:“今日在西市遇見位老畫師,擅畫百子圖,我讓他添了些新意。”他擱下畫卷,指尖拂過她冰涼的手腕,“怎麼又看這些書?陳太醫說你心火太旺。”
畫卷展開,素絹上十八個孩童或執書卷、或握算珠,唯有角落處蹲着個紮雙髻的小丫頭,正用炭筆在青磚上畫蝴蝶,腳邊散落着幾片蠶繭。顧清禾望着小丫頭裙擺上繡着的蘇州碼子——那是她教春桃的計數方式,此刻卻被畫師細細描進了畫裡,像枚小小的印章,将她的影子烙進了這幅本該“百子千孫”的吉祥圖。
“為何獨獨畫了個女娃娃?”她指尖劃過小丫頭發間的玉蘭花,那是蘇州老宅前的老樹,每到春日便落英缤紛。
朱翊甯在她身側坐下,掌心貼住她隆起的小腹,暖意透過夾襖傳來:“因為畫師說,這是慶王府的第一個孩子,無論男女,都該是最特别的那個。”他忽然輕笑,指腹摩挲着她腕間的青玉算盤佩,“你總說蘇州的女子要像太湖石,柔中藏剛,可别忘了,你教給春桃的算學,早已讓廚房的采買賬清楚了三成。”
顧清禾望着他眼中倒映的燭火,想起三日前在庫房查賬,聽見兩個老嬷嬷私下議論“王妃若生了郡主,将來嫁妝可别比世子少”。那時朱翊甯恰好進來,聽見後半句便淡笑道:“本王的女兒,嫁妝要比世子多三倍——因她既要學騎馬射箭,還要讀遍江南藏書。”
“可若是多個女兒……”她終究沒說出口,隻是低頭咬住湯匙邊緣,莼菜的滑嫩混着鲫魚的鮮美在舌尖漫開,卻抵不過心底的澀。
朱翊甯忽然抽走她手中的碗,俯身貼住她耳畔:“昨夜我翻了《皇明祖訓》,發現太祖皇帝的女兒安慶公主,曾替驸馬爺斷過商稅案。”他的聲音像浸了溫水的絲帛,“你說,咱們的女兒若能在及笄時,替母妃管好小湯山的湯泉莊子,算不算比生十個兒子更威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