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起從前,小時候覺得高不可攀的枝幹,眼下隻需伸手就能觸及。那時家中跟着祖母來崇聖寺敬香。趁着母親她們和祖母在寶殿中聽經,她悄悄溜了出來,想給母親求一個平安符。那一陣母親咳嗽總未痊愈,她聽家裡的仆婦們說起,崇聖寺的菩薩最為靈驗。
她好不容易求到了紅繩,爬上花壇,卻總也夠不到一叢枝葉。是個陌生的小哥哥伸手替她攔下了一枝,等着她系完了紅繩。他一身玉白的錦衣,大約比她大了兩三歲。跳下花壇時,他還伸手接了她一把。
顧甯熙笑了笑,那應當是他們第一次相見吧。
後來她随母親去晉王府赴宴,在正殿中再次見到他時,才知道他是晉王妃膝下獨子。
主位上的王妃娘娘生得極好看,是她見過的最美的女子。王妃娘娘待人溫柔,溫聲細語,不但喚她上前說話,還賜了一塊羊脂玉佩給她。
王府的規矩繁多,嬷嬷們已經提前教過她。她原本害怕出差錯,但在王妃娘娘面前,一時竟也忘了緊張。
家中告誡過他們這些孩子,王府中有些忌諱是不能提起的,尤其不能亂了請安的順序。
譬如王府中名正言順的晉王妃隻有一位,便是真定王嫡女甄氏。晉王的原配發妻隻被立為側妃,當初晉王的确是存了王妃并立的意思,顧甯熙也知道她的母親就是因此居了正室的位置。隻不過當時王妃娘娘有孕在身,真定王府不願意女兒受此委屈,朝中其他世家更不願意朝廷有兩門外戚。彼時姚家門庭不顯,又在戰時衰落。晉王左右為難,最後是發妻自請居了側妃位,方才解了難題。
那時的他是晉王膝下唯一的嫡子,雙親愛護,在王府中的尊貴不言而喻。
顧甯熙借了墨筆,當真提筆時又不知該寫些什麼。年歲漸長,想要祈求的東西也越來越多。
她苦笑,萦繞在心中的困惑始終未解。倘若那些夢境是要給她指引,那麼能否給她一些行之有效的夢境?夢中的幾番情狀,她方才在佛前根本都不敢回憶,生怕是對神佛不敬。有時前一晚夢到與他……纏綿,第二日見到昭王時她實在難以泰然處之。
顧甯熙最後隻寫了“萬事勝意”四字。尋了一處空曠些的枝條,仔細将紅布條系上。
她素手撥動銅鈴,回眸之時,好似天意一般,她望見不遠處碧空下那一抹玄色的身影。
東風乍起,滿樹翠葉與祈願紅繩随風搖曳,将人間最美好的願景送至佛前。
目光交彙時,恍惚間仿佛回到了十二年前。
腦中似乎有個聲音在一遍遍問她,年少相遇,他們最後怎麼就走到了那般地步?
逃避是無用的,顧甯熙想。
那便去試着解開。
……
惠風和暢,鐘聲悠悠。
“殿下也來祈福?”顧甯熙笑問道。
此話不盡然,白日無事,陸憬隻是在寺中随意走走罷了。
二人偕行賞景,穿過藏經閣,顧甯熙指了方向:“臣想去寶殿中求一道簽文。”
都已經到了崇聖寺中,不妨問一問神佛的指引。
聽灑掃的小沙彌說起,今日寺中恰有高僧解簽,如此機緣不可多得。
顧甯熙與陸憬順着他指點的近道,穿過回廊,跨入殿門時才發現謝謙也在此求簽。
他方中了一支上上簽,興高采烈地将簽文分享給他們二人同看。
竹簽上載:“梧桐葉落秋将暮,行客奔程似若飛;謝得天公輕著力,順風船載寶珍歸。”
解簽的高僧法号智空,在寺中修行的小沙彌們都說不清師父的年歲,隻知道他老人家總過了耄耋之年。
智空師傅半阖着眼,竹簽解曰:“心中從事,天必從之,營謀用事,盡可施為。此簽凡事先兇後吉也。”
先兇後吉,顧甯熙垂眸,隻怕不單單是說謝謙率渤海諸将歸降昭王一事。若是她夢中的宮變為真,謝謙必定會是新帝股肱之臣,這不正是富貴險中求?
輪到她時,顧甯熙跪于蒲墊上。昭王殿下是沒有求簽的意思的,以他在朝中的身份,無論抽出什麼簽傳回朝堂,總能掀起波瀾。
顧甯熙雙手捧了竹筒,伴一陣清脆的響動,一隻竹簽正正落了出來。
她拾起,恭敬遞給智空大師。
第十簽,簽上所書:“石芷無價寶和珍,隻管他鄉外界尋;宛如持燈理覓火,不如收拾枉勞心。”
此為中平簽,謝謙方才跟着一同看過,不得其意。
智空大師聲音平和:“姻緣會遇,何事不成,須無别意,眼前是真。此簽持燈覓火之象,萬事待時成就也。”
萬事待時成就也,顧甯熙默默念了兩遍,餘下的隻能自己參悟。
她一禮:“多謝師傅。”
智空大師目光在她身上定了片刻,撚動佛珠,又道:“這位施主,既得緣法,不妨也求一支簽。”
此話對向的是昭王陸憬,大師既開口,陸憬自然遵從。
他的簽同樣是一支中平簽,曰:“内藏無價寶玉珍,得玉何須外界尋;不如等待高人識,恰如靈雨滌煩襟。”
“不知此簽何解?”
智空大師細細端詳手中竹簽,又望面前意氣風發的年輕人。
他這一番沉默許久,方道:“内藏珍玉,不須外尋,遇貴指示,不勞空心。此簽凡事守舊則吉也。”
謝謙不解,“守舊則吉”,以殿下今時今日的地位,再争一步便是帝位,怎可能守舊則吉?
況且殿下從來不是守成的性子,斷沒有枯等機緣的道理。
但大師面前,謝謙不敢造次。
顧甯熙若有所思,同樣一語未發。
智空大師閉了眼,似乎已然疲累。
他最後道:“施主且多留心身邊人。”
“多謝大師賜教。”
陸憬壓了眸中困惑,起身一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