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平,永安茶樓内人頭攢動,跑堂的是一位瘦小男孩,他正端着茶壺穿梭在各桌間,台上說書先生口沫橫飛,驚堂木一響,滿堂茶客跟着叫好,後廚噼裡啪啦的炒菜聲,占據上風的廚子不耐煩地敲鍋底嚷嚷,“到底是要炒花生米,還是要水煮花生?”
那客人說要盤花生,倒是沒說要炒還是煮的,灰舊男袍男人一時語頓,折返,“我再去問問。”
茶樓吵吵嚷嚷,正值人們下工在此處歇腳,隻聞一桌接着一桌的報菜,沈言秋瞻前顧後,手忙腳亂。
“跑堂的,給我上盤糖耳朵!”
“我要一份豌豆黃要黃,芸豆卷兒别散黃啊!”
“我的驢打滾咋還沒上!”
“怎麼回事,我花生米咋還沒上”
這是他來北平的第三個年頭,初來乍到人生地不熟,身上的錢就被人摸走了,這裡又不招外地人,沈言秋換了不下幾十份工,碼頭上貨卸貨被人故意扣工扣錢,被工頭趕了出來,學堂打雜也用不上他,去戲樓唱戲就更别說了,戲班子都抱團取暖十分排外,若想與人當學徒,年紀大了也沒人要,更何況他不想繼續唱戲,一來二去落到此處。
跑堂這份工都是上份工掙的錢換來的,白天跑堂,晚上睡在半露天廚房。他又是個溫吞的性子,不善社交,老闆性子急,客人也急,挨罵是常有的事。
沈言秋前二十年都在戲班,不曾接觸過外面的營生,手生幹起來也很吃力,又記不清老顧客的喜好,沒人願意使喚他,若是不是看他拖家帶口實在可憐,老闆也不想要他。
“小沈啊,你看我這兒實在是忙不過來,我一個掌櫃還得反過來給你幫忙,你說我還要你幹啥。當初,我看你識得幾個字,讓你在這點菜,你倒好……把我的客人都磨走了”老闆将這周工錢發給他,想讓他收拾東西走人,又不好直言,他含糊其詞,犯難道,“你這幾天看看别的地兒吧,我這廟小了。”
沈言秋急了,剛把孩子送進學校,這會兒正急着要錢,他苦苦哀求,“老闆哪怕是給我一個掃灑的活也好啊,或是我可以少要點工錢。”
“唉,你說…你婆娘怎麼舍得扔下孩子。”掌櫃左右為難。
沈言秋隻能厚着臉皮繼續幹,可終究不是長久之計。
他出院後在城裡足足等了一周,遲遲不見小五人影,便隻身趕回戲班,才發現昔日輝煌的戲班成了一根根枯稿,就連喬家也一夜間燒個幹淨。
來到當時的舊房發現裡面的新被早被燒得幹幹淨淨,正在擔心小五的安危之際,經常來給戲班送菜的人說那天來了兩趟車将人拉走了,死的活的都拉走了,聞言,沈言秋直覺頭暈目眩,一口氣堵在喉頭不上不下,臉色可怖,心口被泡在水裡,又沉又悶,悶得讓人喘不上氣,小五可不能出事,他惦着身上不存在的行囊,沖出殘垣斷壁的屋舍準備去往菜農說的方向。
忽而,院落傳出陣陣孩童啼哭攔住他的去路,不敢相信那竟是趙明月的孩子,她自懷了鄉紳的孩子後就住在外面,待生産完才回到戲班,孩子一直在鄉紳家中,母親出身不好,孩子又是女娃在家中處境并不好,趙明月将孩子帶回戲班找了戶人家寄養,誰成想這人将孩子賣了出去,直到今年才被抓回來,孩子也被送回戲班,隻是早已物是人非,他隻好将人帶在身邊,在外聲稱那是自己的孩子,轉眼這孩子滿了十歲,不能再跟着他露宿街頭,便将人送進了學校。
沒成想又在北平碰上了小六,得知唐英可能真的死了,沈言秋終日郁郁寡歡,一病不起,他來北平存的唯一點點小小希望就這麼幻滅了,悔恨莫及,他就不該住院讓小五一個人回馬莊,他就不該拖累任何人,本來就是将死之人,何必讓人白花了心思和錢,還搭上了性命。
若不是他們兩個支撐着,他都不知道自己活着的意義到底是什麼,唱戲的毛病好了,心病又來了,每天看着那張身契心髒一陣陣抽疼,如今已是字在人亡,若不是因為他這張身契也不至于連累這麼多人。
小六年紀尚小,可以去做學徒,但他不願去戲班,隻好跟着沈言秋跑堂,見老闆要辭人,扔下茶壺就要走。
“小六,你做什麼”沈言秋将負氣的人拉住,找份工本就難,想遇上好老闆更不易。
“不可沖動”
沈言秋将人推進去上工,對老闆說,“對不住李掌櫃,我看宋先生每日在此坐堂說書,您每月給他十塊大洋,我……我會唱堂戲,每月您給我六塊大洋如何?”
“師兄,這也太便宜了,連你之前唱一堂戲的打賞都比不上。”小六憤憤不平,想當初沈言秋上們出戲都是二十起步,打賞的錢另算,一天幾堂戲下來能掙百來塊呢。
掌櫃的似乎還在猶豫,北平戲樓少說十個,還都是有名有姓的,再有一些叫不出名字的兩隻手都數不過來,更何況戲樓每日都上新戲根本沒有任何優勢,他正是深知如此,才請了位說書先生在此吸引顧客。隻是先生的故事也逐漸不新鮮了,客人都聽膩了,叫喚着換本子。
“您大可放心,我會的戲不止百首,一年都可以不帶重樣,若是您覺得不滿,我還會寫本子……”
“你……還是再找找的别的事兒吧,我這座兒不多。”掌櫃心下兩難,可誰回來茶樓看人唱戲,北平的名角兒猶如雨後春筍,就算買不上票,那些人都甯願去戲樓外面站着聽。
沈言秋想再争取,還被轟了出來,一個人蹲坐在店家門口,黃面前包車一晃而過,他已經想不到自己還能幹什麼,明明自己一直都是一個人,為什麼老天爺要甩給他這麼多包袱,要讓他受盡苦難折磨,又為什麼要把唯一一個對他好,關心他,真心待他的人弄丢。
“啪“
沈言秋忽地扇了自己一耳光,眼眶眼尾又酸又紅,嘴裡不停地念叨:你怎麼這麼喜歡多管閑事,這麼喜歡招災惹禍,當時聽話不去唱那堂戲,就不會有後面這麼多事了,你怎麼這麼蠢,就為了二百,把小五弄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