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先處理戶口的問題。”趙庭榕跟他說明整套流程所需的時間,話鋒一轉:“不過博然中學那邊已經打點好了,明天去申請一個臨時借讀資格,下周一就可以上課。”
闵橋松了口氣,“謝謝。”
“一家人不用這麼客氣。”趙庭榕笑容溫和,初步了解他關于未來的計劃:“你想去國外讀大學嗎?小澤在國際班,如果你也有意向,可以轉進他們的班級。”
趙麒澤接話:“我們還可以住同一間宿舍。”
這邊隔學校比較遠,走讀會縮短睡眠時間,幾經權衡,趙麒澤選擇了住校。但他不太能适應集體宿舍的生活,高一上學期沒住幾個月便申請了單人間。如果闵橋願意,他也能接受雙人間。
闵橋的目标一直都很明确:“我想在國内。”
趙庭榕問:“哪一所學校呢?”
“玢州大學。”
國内頂尖的雙一流名牌高校,趙庭榕了解過闵橋在斛崖一中的成績,目前來看差得很遠。但他沒有直言打擊闵橋,也不說那些不切實際的鼓勵,隻冷靜地提供解決方案:“那暑假得花時間多補補課。”
闵橋用力點頭:“嗯。”
趙庭榕将芥末蝦球轉到他面前,聲音放得更輕,是商量的語氣:“家裡想給你改一個新名字,你願意嗎?”
闵橋完全沒有這方面的心理準備,愣了幾秒才應聲:“好。”
“是你爺爺給你起的。”趙庭榕看向默不作聲的老爺子,“爸,您來和小橋說。”
趙定北放下筷子,慣常嚴肅的臉上難得流露出幾分緊張和期冀,一字一句徐徐道來:“随你媽媽姓夏,保留你現用的名,但闵字改為日月明,叫夏明橋。”
他從說文解字講到引申詞句,給闵橋解釋這個名字被賦予的獨特意義,這其中所蘊涵的美好祝願,未曾有任何一個人對闵橋說過。
“明橋。”趙定北當即就叫了他的新名字,讓過往與未來在這裡劃界,要他懸着的心落定,“回家了,先好好歇一歇,其他的事,來日方長。”
闵橋點頭,答應下來:“好。”
吃完飯,夏宛澄帶闵橋上樓休息,給他介紹新房間。
房間在三樓,是一組套間,除去卧室和獨立衣帽間,還有起居室、書房和兩個一大一小的空房間等着他改造。
“這間采光比較好,适合做書房,窗外就是花園,看書看累了就往外看看,對眼睛也好。”夏宛澄逐一介紹布局,提出一些小建議供他參考,又問他有沒有什麼興趣愛好,可以據此來決定房間的用途。
闵橋如實說:“沒有。”
小學三年級的時候喜歡收集玻璃彈珠,每周從飯票錢裡扣出一毛兩毛,去小賣部裡挑最漂亮的彈珠收集起來,也舍不得和同班的男孩子玩,裝進路邊撿來洗幹淨的玻璃罐子裡。費心攢了半學期,某天晚上被喝得爛醉的闵□□一股腦兒倒進了爐竈,玻璃瓶也被砸得粉碎。
闵橋藏在門後窺視,覺得心裡的某樣東西也随玻璃瓶一起碎掉了。
闵□□不喝酒的時候,偶爾也算是一個好爸爸。村裡窮困,許多和闵橋同齡的小孩都早早辍學打工,但闵□□堅持讓闵橋念書,在文具和書本方面也從不吝于花費。
他的要求也高,闵橋沒考到第一名就得挨打。闵□□說他和鄒曉燕就是吃了沒文化的虧,去城裡打拼多年也依舊在最底層掙紮度日,因此鄒曉燕剛懷孕的時候就決定,往後的日子不論多麼艱苦也要供孩子上學。
闵□□日複一日地告訴闵橋,鄒曉燕用自己的死換來他的生,所以他生來就有罪,他是卑劣的殺人犯,他活在這世上所做的一切,皆是為了贖罪。
這一觀念在他腦子裡紮根了十六年,像一顆蒼天大樹,繁茂的枝葉将陽光隔絕,雨卻會滲透下來,滋養根系。
陽光躍進窗台,夏宛澄在一片燦亮的光幕裡對他笑,散落的幾根發絲變得剔透,光源似在内裡,“可以慢慢培養。”
衣帽間空蕩,夏宛澄說明天辦理完入學手續就帶他去買衣服。卧室和起居室都鋪了地毯,拖鞋踩上去柔軟得沒有真實感,像走在雨後的田埂上,每一步都得繃緊腳掌。
闵橋看着夏宛澄哭紅的眼睛,輕聲說:“對不起。”
夏宛澄面露驚詫,繼而又溫柔地笑,“為什麼說對不起?”
闵橋深棕色的眼瞳被光線襯得通透明亮,虹膜的紋理像一片沙漠,“我好像總是讓你哭。”
夏宛澄愕然地瞪大雙眼,淚水又迅速溢滿眼眶。她的眼睛很漂亮,闵橋在全家福裡看到的夏宛澄優雅知性,保養得宜的年輕面孔上是歲月沉澱的平和與幸福,現如今卻滿目憔悴,悲傷催生皺紋,頭發也夾雜了銀絲。
這一切都是因為他的存在。
“不是,不是的。”夏宛澄意識到他在胡思亂想,認真地注視他:“我現在很幸福,我把你找回來了,寶貝。我很慶幸,也很開心,但是我心疼你,我看到你這些年的生活,我的心裡……”
她哽咽得說不下去,手緊緊摁着心髒的位置,衣服被攥出溝壑,像密集的傷疤。她覺得内疚,恨自己來得太遲,明明她也是受害者,卻把一切過錯歸咎于自身。
“對不起,對不起……”
“都過去了。”闵橋輕輕地擁住她,難得感到頭疼:“沒關系,這不是你的錯,請不要自責。”
少年身形單薄,像一隻殘破的風筝,在半空中搖搖欲墜,夏宛澄小心翼翼地收了線,根本不敢用力地抓緊他,饒是如此,那骨架也紮得她痛徹心扉。眼淚流得更急,夏宛澄悲恸難捱,“你怎麼,怎麼會瘦成這樣啊……”
闵橋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幸好夏宛澄可能也不需要答案。
趙庭榕上樓看到母子二人相擁而泣的場景,情緒也難以忍耐,快步走過來把他們都摟進懷中。他的手臂微微發抖,胳膊上青筋暴起,力道卻溫和。
衣襟漸漸變成深色,闵橋側頭看向窗外,庭院裡高大茂盛的綠樹在微風中搖曳,葉片顫動着,宛如無數隻手掌攀住晴空的邊緣。
令人心曠神怡的好天氣,他卻在室内淋了一場大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