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明橋渾然不覺,頂着淩亂的頭發整理圍巾和帽子。
“你頭發有點亂。”程霖發現他耳朵上方好像粘了什麼東西,不由得湊近觀察,也沒看出什麼名堂,“這裡……是什麼?”
夏明橋摸到耳蝸外機,“這個嗎?”
“對。”
“耳蝸。”夏明橋理了理頭發,确認能把外機蓋住,“我的這隻耳朵聽不見,得戴這個。”
程霖神色微變,又很快恢複正常,“班裡還有誰知道嗎?”
“老師,符琢。”
“我會保守秘密的。”
秘密嗎?或許算吧。夏明橋點頭:“謝謝。”
“說起來,有件事我一直很好奇。”程霖看到某人在拆木屋,“你和符琢是鬧矛盾了嗎?”
換座位時符琢的理由是最近感冒,怕傳染給體質虛弱的夏明橋。他當時眼睛裡全是紅血絲,嗓子也沙啞,狀态确實很差。但時間過去這麼久,符琢的感冒早就好了,上周末還生龍活虎地去打球,健康得不能再健康,卻也沒提出要換回來。
夏明橋坦誠道:“嗯,我惹他生氣。”
程霖說:“符琢心性單純,不會記仇,你好好跟他道個歉應該就沒事了。”
夏明橋看向符琢,難得沒有接話。仔細想來,自己那天的話其實句句屬實,符琢所說的喜歡,他承受不起,也回應不了。與其讓符琢竹籃打水一場空,不如到此為止。
每逢下雪的日子,夏明橋都要去看那棵紅梅,時不時能遇到程霖,閑聊兩句。
程霖的英語之前也是弱項,深谙快速提升的學習方法。他傾囊相授,硬是将夏明橋的分數又拔高了一截,波動也趨于平穩,
郭曦凝無比欣慰,把兩人叫到辦公室挨個表揚,又開玩笑說:“明橋你可得請程老師吃頓飯,好好感謝一下他。”
程霖推了推眼鏡,得意道:“我每天都能收到學費呢,牛奶,水果,零食,什麼都有。”
郭曦凝挑眉:“待遇這麼好啊,難怪你最近長胖了。”
程霖大驚失色:“……沒有吧?明橋,你覺得呢?”
夏明橋說:“有一點。”
天氣太冷,程霖鍛煉的頻率嚴重降低。他以前是個小胖子,費了好一番功夫才瘦下來,絕對不能重蹈覆轍。
夏明橋把老師的話記在心裡,請程霖在食堂吃飯,趙麒澤才知道他換了同桌,半夜又爬床,還帶着趙麒風玩偶,讓空間更擁擠,“和符琢吵架了?”
“不算吵架。”夏明橋拿開踩到臉上的狗爪子,“是我單方面說了很多傷人的話。”
“起因是什麼?可以跟我講講嗎?”
“我不太想說。”
“好。那你們還能和好嗎?”
“不知道。”
“人與人之間有很多關系都是階段性的,如果真的無法原諒,舍棄了也沒什麼不好,以自己的感受為主。同樣的,如果你特别舍不得,也要盡力嘗試挽回,低頭認錯并不代表吃虧。但一段健康穩定的關系,雙方情感付出的差距不能太大,否則遲早會出問題。”
“嗯。”
“你心裡有數就行。”趙麒澤也覺得有點擠,起身回自己的床睡,給夏明橋掖好被子,“睡覺吧,晚安。”
夏明橋:“你的玩偶。”
“借你抱一晚,不謝。”
直到學期結束,夏明橋和符琢的關系也沒有緩和。
他考完最後一科回教室收拾東西,走出門正好撞見符琢從班主任辦公室出來。兩人隔着長長的走廊對視一眼,夏明橋沖他揮了揮手,用隻有自己能聽到的聲音說了句再見,腳步不再停留。
夏明橋的寒假除了學習就是陪兩隻小狗玩耍,偶爾被趙定北抓着下棋、練習書法。
趙定北對他贊賞有加,誇他聰明,心思缜密,棋風很像年輕時的趙庭榕,步步為營,易守難攻。
至于書法,夏明橋的手很抖,練了一周的基本筆畫,絲毫不見進步。
趙定北叮囑他不要太過勞累,早點休息。
春節前,程霖還邀約夏明橋一起去北方看雪。
夏明橋以身體不适為由拒絕了,說改日再去。他的夢發生了改變,溪流、獨木橋、樹林,全部被黑暗吞噬。暗無天日的封閉空間,死寂、狹窄,手腳伸展不開。
夏明橋恍惚地以為自己根本沒睡着,便嘗試開着燈入睡,卻還是同樣的結果。夢裡的他不能行動,發不出聲音,也聽不到其他的聲音。
他不去思考自己為什麼在這裡,也不曾試圖逃脫,隻是一動不動地躺着,内心竟詭異地感到安甯。他的睡眠時間因此拉長,醒來頭疼欲裂,十分疲憊,讓他生出就這麼一直睡着、不再醒來的念頭。
調理腸胃的中藥喝完了,家裡又帶他去醫院,頭發花白的醫生起初和顔悅色,把完脈之後神情凝重,詢問他近期的生活習慣,身體有哪些不适症狀。夏明橋如實交代,醫生嚴肅地說了一堆注意事項,開了新的藥方,還讓他去做針灸和推拿。
回去的路上,夏宛澄情緒低落,難過地問他身體不舒服為什麼不說。
夏明橋覺得看醫生很麻煩,“不是特别不舒服,忍一忍就過去了。”
趙庭榕的臉色也不大好,“忍耐隻會讓問題越來越嚴重,久拖成疾,到最後無可救藥。”
“無可救藥。”夏明橋重複咀嚼這四個字,垂眸盯着自己的掌心,過去磨出來的繭子已經完全消退了,現在的這雙手細嫩白皙,但他洗臉的時候卻依然覺得粗糙,刮得臉頰生疼。
他變了,好像又沒變。變的是誰,沒變的又是誰,他自己也分不清。
趙庭榕審視着他,突然讓司機調轉方向,去心理咨詢機構。
夏宛澄張了張口,沒出聲阻攔。
這段時間以來,家裡人和夏明橋朝夕相處,都隐隐約約察覺到他的異常。精神不濟,反應遲鈍,雖然句句有回應,但說話的時候面無表情,像一個裝有固定程序的機器人,甚至連假笑都維持不了。
夏宛澄勉強地笑着,“寶貝,我們去見一見心理醫生,好不好?”
夏明橋點頭說:“好。”
過了沒幾分鐘,他問:“可以不去嗎?”
趙庭榕說不可以。
夏明橋沉默,又低頭看自己的手,左手小指開始不受控制地顫抖,迅速波及其他的手指。他想握起拳頭遮掩,卻沒辦法做到。
“寶貝?寶貝!”夏宛澄驚慌失措,連忙抓住他的手,“怎麼了?是不是哪裡不舒服?你的手,手……”
夏明橋異常冷靜,仿佛這隻手不屬于他,“沒事的,一會兒就好了。”
夏宛澄吓壞了,臉上全是淚,“痛嗎?哪裡痛?為什麼突然這樣?以前也有過嗎?”
趙庭榕一邊吩咐司機開快一點,一邊給之前交流過的醫生打電話,描述夏明橋現在的狀态,“沒有呼吸困難,就是手抖,情緒很穩定,他說不痛,對……好,好,我知道了,謝謝您。”
等他打完電話,夏明橋的手逐漸恢複正常。
趙庭榕給他摻一杯溫水,确認他能拿穩才松手,“從什麼時候開始的?”
杯子外壁沾了水,夏明橋擡眼,近距離看到趙庭榕額頭的細汗,便拿出紙巾遞給他,“不記得了。”
趙庭榕僵了幾秒,接過來擦了擦手心,語氣緩和了許多,“為什麼不跟家裡人說呢?”
“說過的。”
“有嗎?什麼時候?”
“記不太清楚。”
車廂裡的空氣仿佛一瞬間被凍結。
夏明橋摩挲着手指,眼神茫然,“對不起,給你們添麻煩了。”
夏宛澄抱住他,心疼得喘不過氣來,“沒有什麼麻煩的,我們是一家人。你是媽媽心愛的小孩,我恨不得把天底下最好的東西都給你,我希望你健康快樂,我想長長久久地陪在你身邊。小橋,我的寶貝,你心裡難受,有什麼過不去的坎,都跟媽媽說一說好不好?”
說到最後,她幾乎是在苦苦哀求。她流了那麼多眼淚,強烈的悲傷像大霧彌漫,能讓闖入其中的人迷失方向。可夏明橋卻毫無波瀾,自始至終都隻表現出一種殘忍的平靜。
他給夏宛澄擦着眼淚,輕聲說對不起。
車輛停在心理咨詢機構門口,司機說:“到了。”
趙庭榕解開安全帶,“走吧,我們去見醫生。就見個面,聊一聊而已,不用緊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