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貝,吃飯了。”
昏暗的房間,遮光窗簾拉得嚴絲合縫,床頭小夜燈的光稍微被調亮一些。夏宛澄把移動餐桌挪到床邊,巴掌大的白瓷碗放上去,碗裡盛着軟爛的蔬菜肉糜粥。
被窩裡的人沒有反應。
夏宛澄的目光在枕頭附近搜尋,發現耳蝸和助聽器被放在角落裡。她沒去碰,而是輕輕拍了拍被子,繼而耐心地等待。
粥剛出鍋,放涼一些也好。
大約過了五分鐘,戴着蠶絲手套的手指探出來,去摸枕邊的耳蝸和助聽器,随後把被子往下拉,露出一雙腫脹的眼睛。
夏宛澄笑容溫和,“起來吃點東西好不好?”
夏明橋盯着她看,像在認人,好半晌才低低地嗯了一聲,嗓子沙啞,“想洗手。”
“好。”夏宛澄先把他扶起來靠坐着,又把放洗手盆的桌子搭到床上。
夏明橋摘掉手套,将慘白的雙手浸入溫水中泡一泡。
夏宛澄幫他打洗手液,仔仔細細地揉搓每一根手指。夏明橋的指甲剪得很短,邊緣的傷口正在慢慢愈合。他之前洗手總是把甲溝摳得鮮血淋漓,被夏宛澄禁止自己洗手。
洗幹淨泡沫,再用毛巾擦幹,塗抹護手霜和藥膏,最後戴上手套。視線得以隔絕,夏明橋的注意力勉強從手上轉移。
面前水盆換成了粥碗,夏明橋拿起勺子。
“吹一吹,小心燙。”夏宛澄幫他理了理睡得亂糟糟的頭發,溫聲說着話:“明天天氣好,有太陽,我們去陽光房剪頭發好不好?”
夏明橋喜歡曬太陽,每到晴天才有精力下床。六七月份的雨季漫長,好在終于要結束了。
距離查詢高考成績那天已經過了一個月,夏明橋沒有填報志願,也沒去領取畢業證書,大部分時間都躺在床上昏昏欲睡。
他不想吃飯,身體迅速消瘦下去,這半年長的肉仿佛隻是充進去的水,稍微有個缺口就全都流失了。
沒吃兩口,夏明橋就放下勺子,拿紙巾擦嘴。
夏宛澄哄道:“再吃一勺好嗎?不然等會兒吃藥會不舒服的。”
夏明橋沒吭聲,視線不知落在哪裡。
夏宛澄低頭給他拿藥,難掩痛苦地喘了口氣,擡頭時又恢複如常。
他們看了許多名醫,做了數不清的檢查,住院半個多月,沒人救得了夏明橋。心病還需心藥醫,可夏明橋死死地封鎖住内心,連催眠治療都翹不開他的心門,真應了趙庭榕說過的那句話——無可救藥。
他的話越來越少,眼神越來越空洞,跟他說一句話要許久才有回應。不吃飯,不喝水,不理人,對他有吸引力的事情隻有三件——洗手,泡澡,曬太陽。
但他洗手會傷害自己,泡澡會把頭也浸入水裡,隻有曬太陽還算安全。
“哥哥明天到家。”夏宛澄讓他張嘴,确認藥有吞進去,“爸爸也休息,我們一起在院子裡散散步吧。”
夏林風的女兒薇然前天在國外辦生日會,趙麒澤飛過去慶祝,結束後又馬不停蹄地趕回來。他經常沒休息好,藏着很多心事,身上的孩子氣全然消失不見,明明還未成年,卻已經蛻變到可以讓親人依靠。
吃完藥,夏明橋又鑽回被窩,把耳蝸和助聽器摘下來放在枕邊。他嫌吵,一點細微的動靜都能讓他感到焦躁。雖然一直在睡覺,卻鮮少有睡着的時候。
第二天果真出了太陽,夏宛澄拉開一線窗簾,讓陽光照進來,吸引夏明橋的注意力。
夏明橋的眼睛略微浮現一點神采,願意下床了。他四肢無力,得坐輪椅才能出去。
夏季太陽毒辣,容易被曬傷,家裡新建的陽光房采用防紫外線隔熱玻璃,再遮上一層薄紗,能讓夏明橋安穩地享受陽光。
黑發一簇簇掉落,趙庭榕拿着梳子和剪刀,專心緻志地給夏明橋理發。
兩隻小狗趴在椅子附近,半眯着眼一起曬太陽。
陸陸續續有人進來探望,但都默不作聲,怕夏明橋覺得吵,又鑽回房間裡去。
趙麒澤買了新款糖果回來,剝一顆給夏明橋吃,問他:“能嘗出是什麼味兒的嗎?”
夏明橋好一會兒才答:“甜的。”
“嗯,甜的。我買了一整罐,你想吃的時候就說。”趙麒澤撚起落在他臉上的兩截發絲,見他的眼珠子開始跟着手指轉,無奈一笑:“我錯了,馬上去洗手。”
夏明橋不喜歡别人碰他,碰了就得當着他的面洗手,或者戴手套。問他原因,他隻說髒。
他說自己很髒,頻繁地洗澡、洗手,可無論如何都洗不幹淨,于是躲避一切能照出自己模樣的東西,鏡子、玻璃,以及别人的眼睛。
趙麒澤洗了手,“等傍晚涼快一點,我們去院子裡走一圈,好嗎?”
夏明橋沉默,眼皮垂下來。他不想做的事情,就用沉默來應對。
趙麒澤淡定地笑:“你不說話,我就當你同意了。”
大概是曬了太陽很舒服,夏明橋今天多喝了幾口粥,給他喂撕碎的雞腿肉也願意吃。他傍晚在院子裡散心,夏小滿和趙麒風興奮地來回撒歡,繞着輪椅轉圈。
夏小滿現在長得威風凜凜,立耳翹尾,四肢粗壯,毛發蓬松茂密,在陽光下黑得發亮。外表雖然成熟了,愛撒嬌賣萌的性子卻是一點沒變。
站立是要抱,打滾是要玩,翻肚皮是要摸,全程哼哼唧唧,可愛得要命。
夏明橋長久地注視它,又仰頭去看走在身邊的夏宛澄。
夏宛澄柔聲問:“累了嗎?”
“小滿,抱它。”
夏宛澄睜大雙眼,頓時欣喜得有些語無倫次,“好,好啊,我們抱小滿,讓小滿過來,它現在好重的,可能抱不動……”
趙麒澤抓住她的手,輕聲提醒:“慢慢說,太快了他會頭暈。”
小滿遠遠地聽到自己的名字,如離弦之箭飛奔而至,見夏明橋對自己招手,急刹車停頓了幾秒,随即變得沉穩起來。它慢慢走近,用鼻子去蹭夏明橋的手指,一下,兩下,耳尖壓低,尾巴不由自主地開始搖擺,發出委屈的哼唧聲。
夏明橋說:“抱抱。”
輪椅的空間有限,趙庭榕把夏明橋抱到長椅上坐着,小滿趴在旁邊,狗腦袋埋進夏明橋的懷裡,惬意地動着耳朵。
夏明橋拍拍另一側,示意趙麒風也上來,左擁右抱。空氣有些悶熱,夕陽西下,晚霞顔色淺淡,像黑闆上沒擦幹淨的粉筆灰。
晚上洗澡前,夏明橋突然說想照鏡子。
浴室裡的鏡子用黑布遮着,趙庭榕遲疑地揭開,聽到夏明橋問:“你能看見嗎?”
他太久沒說長句的話,咬字和腔調都很僵硬。
趙庭榕:“什麼?”
“一個小孩,穿着毛衣,渾身濕透,沾着爛泥,很髒。”
“沒有,我隻看到一個穿着亞麻色睡衣,白白淨淨的男孩。”趙庭榕謹慎回答,又小心翼翼地問:“你說的小孩,是誰呢?”
夏明橋毫無血色的皮膚緊貼着骨頭,眼皮耷拉着,幾乎看不到眼白,“十一年前的冬天,溺水死掉的闵橋。”
十一年前的冬天,被闵□□用熱水燙傷的闵橋跑出家門,跳進後山的溪流中,被水淹死了。三天後醒來的闵橋是另外一個靈魂,他體會不到闵橋的喜怒哀樂,對所謂的家人也沒有感情。因此奶奶死的時候他沒哭,闵□□死的時候也沒哭。
他隻是一個迷茫又冷漠的旁觀者,一張複印了别人畫作的白紙。
鄒曉燕的死換來闵橋的生,闵橋的死換來他的生,人死不能複生,這條命他即便不想要也還不回去,他不曾擁有真正的自我,便隻能依附于闵橋的過往和身邊唯一的闵□□,将對方灌輸的觀念奉為人生信條——活着,活着贖罪。
可他有時候又不确定,闵橋是否真的已經死了。
“你說,”夏明橋的眼珠轉動,看着鏡子裡的趙庭榕,“這世上存在死而複生嗎?”
一團寒氣從脊梁處炸開,趙庭榕被自己突然猛烈跳動的心髒震得頭腦發暈。他撐住洗漱台,表面鎮定自若:“在現代的醫學認知中,人确定死亡之後不存在複生的可能性。生命體征的消失不可逆轉,死去的人,隻會在生者的記憶……或着臆想中長存。”
夏明橋在思考,一動不動地盯着他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