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于,侍從們直起身,收起鐵鍬,一群人似乎從挖出的坑内取出了個物件。
江懷樂睜大眼睛,努力想看清那被挖出之物,隻可惜離得遠了,人群又圍得緊,隻能從偶爾露出的縫隙中看到,那物件似乎被白布包裹着。
“少爺,我們……”
“……别耽擱,填上,我們走……”
江光霁一聲令下,衆侍從又開始将土坑填平。這次地下沒了需要小心之物,衆人的速度快了許多,不一會地面就恢複了平整。
火光搖曳,一行人往祠堂外走去。
江懷樂急忙往後矮下身子,讓草木完全掩蓋住自己。
江光霁走在最前面,在他身後,兩名侍從擡着一個完全被白布纏繞的長條狀物體。
此刻離得近了,江懷樂看得一清二楚,那物體的形狀……像是一個人。
江懷樂呼吸陡然急促,他隻能拼命捂住口鼻,強迫自己不能發出聲響。
許是祠堂這一段鵝卵石鋪就的小路颠簸,那沾着污濁泥土的白布有一片被颠得有些松弛,露出了被藏于其中的“東西”。
纖細的骨架,發青的皮膚,那竟然是一隻人手。
那手瞧着不大,應是個成年女子,中指上還帶着一枚暗金色的戒指。
江懷樂眼眶瞬間濕潤,那句時隔多年的稱呼差點脫口而出,百般忍耐之下,最終在心底化為一聲悲歎。
——母親。
江懷樂絕不會認錯,那枚金色戒指乃母親何巧柔的陪嫁,是外祖母留給母親的遺物,自從母親嫁入江家,她從未将戒指取下來過。
那個溫溫柔柔的江南姑娘,哪怕身陷困境,也永遠保持着整潔體面。可在她死後,卻隻能被一匹髒污的裹屍布包裹着,連入土為安都做不到。
江懷樂咽下喉間哽咽,饒是适才已有準備,但親眼目睹母親遺體仍是讓他渾身顫抖不止。
他多想沖上去将母親的遺體奪回懷中,但僅存的理智不斷警告他,他不能。
對方人多勢衆,他若現在貿然上前,不僅奪不回母親,甚至會連累仍在仇府的江顔。
江懷樂咬緊牙關,口腔中彌漫着淡淡的血氣。
今日之前,他猜過千百種情形,唯獨沒料到江文鴻與江光霁竟然如此膽大妄為,竟然敢将何巧柔的屍身藏于江宅之内。又或者,他們根本就沒把江顔與江懷樂的存在當做威脅。
江光霁領着侍從們出了祠堂,向江宅後門行去。江懷樂等他們走遠,故技重施翻過圍牆,遠遠跟了上去。
江家顯然早就替今晚做了周全安排,後門已經有人準備好了馬車等着江光霁。江懷樂瞧得清楚,守着後門的二人正是一直負責“伺候”他的高矮侍從。
江光霁并未在後門過多停留,他指揮着侍從将何巧柔的遺體擡進馬車,自己便坐到了馬車前方,又低頭對守門的二人吩咐了兩句。
二人連連點頭,待馬車啟程,兩人便将後門落鎖,轉身往江懷樂所住小院的方向走去。
不遠處的江懷樂本還在打算找機會瞧瞧馬車所行方向,此刻見高矮侍從往回走,想必是江光霁囑咐了讓他們莫多停留,回去好看自己。江懷樂心知今晚到此已是極限,他快速回神,借着草木助力,在二人之前回到了屋内。
果然,他剛躺下不久,高矮侍從便輕輕推開房門,走到他床前看了幾眼。
“我就說吧,他鐵定睡熟了。你還讓我快點走……”矮個侍從輕聲道。
“别叨叨了,出去吧。”高個侍從哼了聲,與矮個侍從一前一後退出屋内。
房門閉攏,江懷樂卻猛地睜開眼,直愣愣地盯着床檐。
無數念頭和情緒堵在胸口,沉重地讓他幾乎喘不過氣。
母親出事至今已有數月,按理說屍身早該腐爛,然而剛才露出的手除了膚色有異,看上去絲毫無損,一點也不像死去多日。如此詭異之相,卻更加證實了母親并非自然亡故,而是江家使了不知名的手段。
想到母親死前可能受到的折磨,江懷樂的心頓時絞痛不止。
他在母親靈位前發過誓,在姐姐面前許下過承諾,一定要給母親報仇雪恨。
他離開了臨陶,下定決定獨自一人來到京城,他以為這段時日,自己或多或少有所成長。
可在這個沉悶的午夜,江懷樂卻覺得自己仿佛回到了臨陶,他還是那個什麼都做不到,隻能眼睜睜看着母親姐姐離開的幼童。
江家與仇家現在是姻親,甚至與四大家的卓家都有交情,更不用說江文鴻背後那強大的财力。
他有什麼呢?
他隻有一個人,與身陷仇府的姐姐。
别說報仇了,他連母親遺體去向都不知道。
他什麼都做不到。
江懷樂從未求過神佛,在這一刻,他甚至想祈求上蒼,讓老天開眼,降雷劈死惡人,讓不配為人者早歸黃泉。
無論需要他付出什麼代價都可以。
江懷樂以手掩面,一夜未眠。
這一晚的經曆被江懷樂壓在心底,他還在江府,不能先敵人一步落下把柄,隻是多日未曾安眠讓他帶上了一絲憔悴之色。
“賢侄,你這是怎麼了?沒休息好?”江文鴻找上門來時,看到的便是江懷樂眼底有些青黑的樣子。
“……三叔,侄兒沒事。”江懷樂不欲多談,草草應付。
江文鴻擔憂道:“秋冬交替,冷暖難測,賢侄莫要大意。”
“侄兒明白。“江懷樂不願與江文鴻虛與委蛇,問道:”三叔找懷樂可是有事交代?”
“哦,是這樣。過幾日便是卓家小公子卓風彥的生辰,光霁與卓公子一向交好,卓家便也邀請了我們。”江文鴻微一停頓,笑道:“不僅如此,卓家還請了你。”
“請了我?”
江懷樂不解:卓家那是何等尊榮,家中公子的生辰宴,受邀之人要麼是世家出身,要麼便是朝中要員,能請江家恐怕都是顧及了卓風彥同江光霁的私交以及江家與仇家的關系。可他不過旁支出身,與那卓風彥也不過見過兩次,又為何受到邀請?
且卓風彥對自己态度古怪,若非必要,他着實不願前去。
江懷樂這麼想着,推辭道:“這麼重要的場合,我去怕是不合适。”
江文鴻解釋道:“此事乃是卓公子親口所提。卓公子不拘小節,想必隻是想讓生辰宴上多一些同輩好友,同樂罷了。他都開口了,我們怎好拒絕?而且此次宴請,顔兒作為仇家兒媳,也在其列,難道你不想找機會再見見你姐姐?”
姐姐……
想到江顔,江懷樂猶豫了。
江文鴻此話倒是不假,以自己和姐姐如今的情狀,見面實屬不易,卓公子的生辰宴貴人衆多,江家與仇家想來需忙于應酬,他與姐姐說不定可以找機會說些體己話。就算尋不到好時機,遠遠見上一面也是好的。
“好,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