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烨梁眉目含笑,狀似調侃道:“怎麼,江神醫終于看清了本王的真實面目,想要反悔麼?”
“和你說正經的。”江懷樂戳了男人一下,随後像是認命般歎了口氣:“罷了,事已至此,以後我盡量跟在你身邊便是。”
“哦,原來江神醫是擔心我。”
“你……”論臉皮,江懷樂哪兒比得過攝政王,幹脆放棄,自言自語:“以前總以為異術是上天給我的懲罰,巴不得重活一世。如今看來,天生之物必有其用,竟是在你這派上了用場。”
提及青年往昔,齊烨梁頓時心疼,他立刻服軟,柔聲道:“那是自然,往後我就要靠江神醫照拂了。”
兩人相視一笑,江懷樂問:“往後?看來将軍果然不打算止步于甘南。”
齊烨梁重新将青年攬入懷中:“甘南雖未曾與大璋明面上開戰,但數年騷擾不斷。若維持舊狀,一來耗費朝廷兵力,二來也給了朝中有心之人可乘之機。可對于大璋而言,最大的敵人,一直都在西北。”
西北,便是平西都護府所轄之地。江懷樂微微皺眉:“莫非是……夜尋?”
“不錯。”齊烨梁贊許道:“西北邊境外的部族與中原積怨已久,高祖當年便是靠打敗邊境部族入侵而獲得了萬民擁戴。之後中原大璋與宣朝起起落落,邊境部族亦是内鬥不斷。大大小小十數個部落互相争搶,最終有二者脫穎而出,一名圖爾塔,一名夜尋。”
“圖爾塔善戰,一度成為邊境部族之首,直到高祖一戰成名,擊退其入侵中原的野望,圖爾塔戰力耗損過大,被迫回到與夜尋共治的局面。兩者互相蠶食,各有勝負,中原王朝也因此得以修養,有了百年和樂。隻可惜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天下豈有長久安甯?那夜尋新主烏摩,曾受教于中原,又将中原傳統帶入夜尋。我尚在平西時,亦曾與他的騎兵交過手。當敵人識了字,念過書,必然比空有蠻力可怕百倍。這些年,烏摩善用連橫之術,聯合其餘小部族,在大璋複立的第二年,夜尋終是勝過了圖爾塔,烏摩也被推舉為邊境部族之首。”
江懷樂聽明白了:“所以你認為,夜尋與大璋終有一戰?”
齊烨沉聲:“是,而且,近在眼前。烏摩此人野心極大,他已錯失中原王朝更替的良機,不會再任憑大璋休養生息。”
江懷樂忽然想起了火燒甘南皇宮時,齊烨梁望向西北的那一瞥。
他本以為是男人想起了平西,卻原來,看的是夜尋。
難怪齊烨梁不顧自己聲名也要縱火燒死甘南王族,毀了皇宮。那不僅是給甘南的震懾,更是給烏摩的戰書。
或許無論大璋還是夜尋,二者都在等待兵刃相碰的那一天。
江懷樂輕歎:“所以你在陛下登基後,先是借各種機會,鏟除想要攪亂時局、隻顧争權奪勢的世家,又親自南下,出兵征讨甘南,這一切都是為了抹平障礙,為即将到來的西北邊境之戰做準備。”
齊烨梁不否認:“你還記得之前我同你說過,對付仇氏,不單是為了幫你複仇麼?你當時許是不信,但我真沒有騙你。這些世家,若能安分守己,好好為大璋出力,我不會攔着他們享受富貴。可惜,人心不足,那就别怪我容不下他們。”
江懷樂細細回想自己入京後聽聞的一幕幕,從陸氏、呂氏到仇氏,禁軍,甘南。這些還僅僅是他知道的,他不知道的恐怕還有許多。一年未滿,朝中已然天翻地覆。
此前是他不知情,以為是齊烨梁生性果決,手腕淩厲,如今看來,他都是為了這場随時會到來的決戰。為此,不惜步步緊逼,讓世家陷入絕境,将他視為務必除之而後快的眼中釘。
江懷樂翻身,張開手臂回抱齊烨梁。
他其實從未體會過這樣的情感。
皇帝心系天下,那是因為他是天下之主。朝臣獻策勸谏,亦會得到高升的仕途與名垂青史的功績。天下興亡,匹夫有責,可于平民百姓,若非直面生死存亡,大多數人不過是家長裡短,庸碌一生。或許當敵人的鐵騎來到城下,男女老少會為了守護自己的家園拼死抗争,但不到那一刻,比起還未發生的戰亂,百姓們更關心的是明年的收成。
他在江南長大,那裡一向都并非兵家争奪之地,就算璋、宣兩朝更替都未對臨陶造成嚴重後果。于臨陶人而言,不過是換了個皇帝,日子還是得一樣過。
江懷樂曾以為自己的經曆已足夠波折,然而和齊烨梁所面對的種種相比,不過九牛一毛。
可齊烨梁本不必如此逼迫自己。
論功績,他帶領平西軍,完成了齊氏重掌天下權的夙願。論地位,他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朝堂上一言九鼎。他注定會青史留名,也已升無可升。這天下,有皇帝,有衆多大臣,有還在孜孜不倦的新晉學子。他為大璋所做的一切,能換來大璋的勝利與安穩,卻未必換得來帝王的感激與後半生的榮耀。
值得嗎?
江懷樂拽着齊烨梁的衣袍,将額頭抵在男人的肩頭。
許是感覺到青年的擔憂,齊烨梁側首,鼻尖蹭着青年的發頂。
“怎麼了?心情不好?”
江懷樂的聲音聽起來悶悶的:“……我記得,你之前同我說過高祖留下的遺言,說你是天降之子,必能令大璋化險為夷。”
“是。怎地突然提起這個?”
江懷樂半仰起頭,凝視着齊烨梁。
“你信嗎?”
“什麼?”
“你相信嗎,這則遺言?”
他相信嗎?
齊烨梁問自己。
他從出生起,這則遺言便伴随左右,成了他一生如影随形的印記。無人問過他是否相信,他相信與否也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齊高盛信,幸存下來的齊氏族人都信。
“……當所有人都将它視為真相,假亦成真。”齊烨梁輕聲道:“何況,這也不是一件壞事,不是麼?既然天命歸我,那我便擔了這份責任。既然我決定擔負起責任,便要負責到底。”
“可是,你會很累,也會很危險。”江懷樂低落道:“這天下太大了,你卻隻有一人。”
一陣暖流從心底淌過,齊烨梁忍不住輕吻青年光潔的額頭。
“你說得沒錯,時日久了,我也會覺得累。所以我這不是在努力麼?等除去不安分的世家,敲打完夜尋,以陛下的資質,假以時日,定可成為一代明君。到時候,我自可功成身退。”
“功成身退?你堂堂攝政王,要怎麼退?”
齊烨梁眼眸中全是青年俊秀的面容:“什麼王爺,什麼朝堂重臣,這些虛位不做也罷。待到那日,我便與陛下修書一封,爾後歸去,與你一道遊曆山川,你看可好?”
江懷樂眼前仿佛浮現出他與齊烨梁一道江南泛舟的圖景,他極是心動,卻也不會将齊烨梁的玩笑話當真。可眼下氣氛極好,他不忍心破壞,笑着應道:“好。”
在臨陶的二十年,他一度以為人生隻需為了自己、母親和姐姐而活,如今,又加了一個将大璋安危視為己任的男人。
那些天下朝堂的大道理,沉重又繁雜,他的心就這麼點大,不想懂也懶得深究。可既然想要相伴一生之人願守護這天下,他亦不會獨善其身。
齊烨梁守着天下,那自己便護着他。
兩人相擁而卧,須臾,江懷樂想起自己聽到的傳言,問:“對了,聽聞這次除了四王子,還有一位舊朝王室從中作梗,甘南王也是輕信了他,這才決定挑釁大璋,這人呢?”
雖已過去數日,江懷樂卻仍然記得他在洞窟中發現齊烨梁的那一刻,男人渾身是血的模樣當真讓他後怕不已。齊烨梁會遭此劫,全因甘南王設伏,其背後之人的結果江懷樂自然想問個清楚。
“當場自戕而亡。”齊烨梁頓了頓,道:“此前我與喬六一同檢查過他的遺體,發現……他其實并非申氏族人。”
“什麼?!”江懷樂一下子坐了起來。
齊烨梁安撫地拍了拍青年:“此人在大殿之上很快承認了自己的身份,我便覺得可疑。喬六會一些易容之術,仔細檢查之下,果然發現此人面部被個中高手動過手腳,刻意讓其與宣敬帝有幾分相似。”
江懷樂皺眉:“……費了這麼大工夫扮作旁人,潛入他國,挑撥甘南與大璋的關系,慫恿甘南出兵。可甘南與大璋的實力差距如此明顯,這人到底圖什麼?”
齊烨梁道:“甘南雖不如大璋,可若無四王子,大璋想要收服甘南亦非易事,拖延下去,你說誰會從中得利?”
江懷樂立即道:“夜尋!”
“是,也不是。”齊烨梁笑道:“夜尋的确喜聞樂見,但它遠在西北,烏摩雖為一方枭雄,想要伸手進甘南卻是不易。何況申氏餘孽的細則便是京城中都隻有權貴才能知曉一二,哪怕烏摩真想插手也絕不會選這樣的方法。”
“京城權貴……”江懷樂心驚:“所以那些世家賊心不死,一次害你不成,還來第二次?!難怪那些野獸緊盯着你不放,我原以為是申氏餘孽恨你入骨,結果竟然和上回臨陶遇險一樣,想借甘南将你引出京城,緻你于死地!”
江懷樂越想越是後怕,他緊緊握住齊烨梁的手:“幸好我跟着你來了,若不然,豈不是叫他們詭計得逞!”
齊烨梁順勢回握,笑道:“是,這一回是他們失策了,沒想到我身邊還有個小神仙。”
江懷樂仍不放心:“這些人的手居然能伸得這麼長嗎?甘南王身邊都能被他們安插進自己的人手?臨陶附近那一次是呂、陸聯手所為,可那兩家不是已經被你處決了嗎?”
齊烨梁眼神閃爍:“所以,呂、陸兩家也隻是那幕後主使的棋子罷了。”
“……”
江懷樂心跳如鼓,也不知是幸還是不幸,齊烨梁身居高位後的兩次危難都給他碰上了。
“等回去以後,我不想待在王府裡了。”青年悶聲道:“若是可以,你平日上朝也帶着我吧。宮裡面不方便,我在宮外等你就行。”
齊烨梁失笑:“怎麼了,信不過我?”
“明槍易躲,暗箭難防。”江懷樂垂眸:“想要害你的人太多了,沒了甘南,還有别的。隻要你在這個位置一日,他們定然不會善罷甘休。呂氏、仇氏沒落了,這一次,背後之人又是誰?”
齊烨梁臂彎用力,讓青年躺了下來,又替他蓋好被子:“那人的遺體我會帶回京城,到時候順着查下去,總能知曉。倒是你,這些日子忙着照看病人,喬英讓你歇一歇也不聽。現在,什麼也别想,睡一會兒,我陪着你。”
江懷樂翻了個身:“那你查到消息,莫要瞞着我。”
“遵命。”
多日的疲乏襲來,江懷樂被烏木沉香包圍,不一會兒便止不住困倦,沉沉睡去。
齊烨梁望着臂彎中的青年,想要親近的心思怎麼也按捺不住,又怕驚醒對方,最終隻是伸手撈起散落在枕上的白發,輕輕吻了吻青年的發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