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轎車停在花澗滿對面,臨近午夜,街上的霓虹褪去,格外蕭條。
顧鶴庭沒有下車,隔着車窗玻璃仰視那副海報,一眨不眨入了神。眼梢過于翹了,嘴唇不夠飽滿,下巴太尖了,究竟是畫作,和本人還是有些差别,五官類似,畫筆卻描繪不出那股神韻。盯得久了,顧鶴庭覺得那副面孔有些陌生,好像和記憶中的完全不是一個人。
她生死未蔔五年,早就物是人非。
打在海報上的燈光熄滅,花澗滿打烊了。不一會,走出來一男一女兩個人影。
從室内到室外,溫度驟降,冷玉修沒忍住打了個寒顫。玉陵的秋很奇怪,白天熱的像炎夏,入了夜,又是另一種氣溫。
慕白無奈,扯過挂在臂彎上的披肩,替她蓋上,“我都說了晚上外面冷。”
冷玉修裹緊披肩,無意中觸碰到慕白溫熱手指,低聲笑,“不及你想的周到。”
慕白跟着笑,“今天車停的遠了些,你在這等着,我去取車。”
冷玉修點頭說好,目送他背影離開,然後站在原地乖乖等着。街上沒什麼人了,她一眼注意到街對面的黑色轎車,在陰影中獨自突兀。
開業一段時間,幾乎每天都是到這個時間結束演出,冷玉修對花澗滿周圍的環境已然熟悉,這輛車是今天才出現的。她不喜歡依賴直覺,可在這個夜晚,一股強烈的不可抗拒的宿命感,籠罩着她。那漆黑的車窗後面,仿佛有一雙眼睛正在盯着她,如一隻緊盯獵物等待捕食的黑豹。
這樣的想法,另冷玉修感到不安,甚至萌生出想要走過去敲車窗的想法。
她穿了一件淺藍色旗袍,露出纖細腳踝,在風中像一朵搖搖欲墜的花。顧鶴庭托着下巴,意識到她在盯着自己,喉頭發緊,說不出是緊張還是期待。不知怎的想到了他在福利院摘來送她的野花,在風中搖曳的樣子。記憶逐漸明朗起來,他隻記得那天的陽光,很暖。
就在他以為冷玉修要走過來時,另一輛轎車停到了她面前。慕白從車上下來,紳士的替女人打開副駕駛的車門,還貼心的撐起掌心,護在她頭頂,以防撞到車門。
男人白色長袍在月色中格外晃眼,顧鶴庭低頭看了眼自己身上的黑色西服,黑與白,過去與從前,是強烈對比。
這五年來,他怕是一刻不曾忘記,無論生與死,他都記挂着她,也曾暗中派人去找過,可毫無頭緒。顧鶴庭記不清到底有多少個夜晚,他無法入睡,一遍一遍夢見她,想起她,有恨也有愧,可萬千種情緒,歸結到最後,都成了一抹觸不到的念想。
如今看來,自己倒成了笑話,她非但活着,還活的很好,身邊有了新的男人。她對着那個男人笑,刺眼極了。
原來,走不出來的,自始至終隻有他自己。
看着汽車駛離,消失在拐角,顧鶴庭沉聲道:“回去。”
當天晚上,他又做了一個夢。
她被他壓在身下,呻吟撞得破碎,長發散落,黏在臉上,汗涔涔的,像是水中的妖女,無意識呢喃他的名字,眼神滾燙,像是在哭,又像是動情。那半截白的發光的小腿,配合着他的動作,像蛇一樣纏上他腰肢。
欲望如火山噴發,顧鶴庭驚醒,睜眼,是卧室蒼白的天花闆,周圍一片死寂,隻剩他倉促的呼吸。徹底沒了睡意,他起身,去沖了個澡,半躺到沙發上,點了一根雪茄。
頭發還在往下滴着水,夜風吹進房間,有些寒意,可顧鶴庭卻覺得渾身燥熱,他分不清自己的反常是因為欲念還是怒火,也許這股火氣在看見海報的第一眼,就開始醞釀。
歌女?這也太堕落了。她不是一向清高,要做顧氏的女主人麼?怎麼可以去當歌女?她又是否周旋于不同男人之間,像曾經取悅他般取悅那些男人?一想到這些,顧鶴庭太陽穴就突突跳。
雪茄在指尖燃了很久,他沒有抽,那一點星火在黑暗中越燒越旺,像是希望。
第二天一大早,孫玉良剛到督軍府,就被顧鶴庭叫去辦公室。
顧鶴庭穿着軍裝,正在低頭看報,任職以來,他每天早上都會看時報,以便了解實事。
“督軍,您找我。”孫玉良在辦公桌前,站的筆直。
顧鶴庭擡起頭,面色平和,“城東的花澗滿,開業許可是你經手的麼?”
孫玉良怔了怔,雖說如今軍政一把抓,督軍任職以來,大部分心思都是撲在軍務上,政務上的事都是交給底下的人去辦,很少主動過問,更别提去關心一間花樓的許可證問題。
“是林部長經手的,不過最終審核是我辦的。”孫玉良照實說。
孫玉良年紀不大,工作能力卻很出衆,對得起督軍的第一秘書職稱。政務上的事,隻要都是按流程遞交的,基本上都不會出什麼大問題,起先顧鶴庭也會自己批閱,時間久了,他對孫玉良的能力逐漸信任。再加上近幾年局勢緊張,他把更多心思轉移到軍務上,這些事,自然落到孫玉良的手上。
顧鶴庭點點頭,“這個老闆,是什麼來頭?”
孫玉良豈能聽不出他話外音,“督軍,要不要我去把資料調出來給您看一看。”
顧鶴庭閉了閉眼,算作是默認。
到了下午,孫玉良果真把花澗滿的資料文件袋送了過來,辦事效率堪稱神速。
不過顧鶴庭并沒有馬上拆開看,而是随手扔到了旁邊的抽屜裡,“我今晚可有行程?”
孫玉良拿出行程記事本,翻了兩頁,回答道:“華升銀行行長的小兒子今日辦百日宴。”
顧鶴庭皺眉,“五十多歲了,還生?”
孫玉良:“上半年剛取的四姨太,這不......”
顧鶴庭手一揮,“你替我把賀禮送去。”意思是,人就不去了。
孫玉良合上記事本,“好的,督軍。”
顧鶴庭在辦公室待到晚上,等回過神的時候,外面天已經黑了,整個督軍府,除了他的房間,其他地方都是黑黢黢的。他看了一眼時間,起身滅了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