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是一眼,馮蘭英就抱着孩子回了屋,聲音從屋裡傳出來:“雪蓮,外面雨大,把門關了吧。”
黃雪蓮夾在二人中間,目光在馮蘭英的背影和崔國棟通紅的眼眶間遊移,終究隻是微歎口氣。
“崔大哥,山風刺骨,這雨不知道要下到什麼時候才停,你去找間旅店落腳吧。”
話音未落,崔國棟已經踉跄着抓住她的袖口,指節泛白:“雪蓮妹子,我求您一件事兒行不?你幫幫我!”
他仰起頭,蒼白的臉色襯得那雙眼睛無助又脆弱,睫毛上還挂着将墜未墜的水珠。
“崔大哥你說。”
“你替我跟英子說,是我豬油蒙了心,腦子被驢踢了,才誤會了她。讓她消消氣,打我罵我都行,别不理我…”說話時崔國棟的聲音發顫,緊咬牙根把打轉的淚意狠狠壓下。
看到他這模樣,黃雪蓮有些于心不忍,正要開口。
身後的門“砰”地一聲關上,力道之大,震得瓦片上的灰都簌簌掉落。
黃雪蓮最終歎了口氣:“好好好,崔大哥,你的話我一定幫你帶到。”
說完,她又看着他,語氣裡帶着幾分勸誡,“那你現在快走吧。雖然我不知道你幹啥事惹蘭英姐不高興了,但你在外邊站一晚上,凍壞了身子咋整。我記得巷子東口那兒有一家旅館,你快去歇會兒。”
崔國棟餘光瞥着那扇關得緊緊的木門,扯着唇角苦笑了一聲。
“好,雪蓮妹子,謝謝你,你去歇着吧,不用管我。”
黃雪蓮咬咬牙,“吱呀”一聲闩上木門。她擡眸,雨點子砸得瓦片噼裡啪啦響。
雨越下越大了。
一門之外,崔國棟就這樣直直地站在屋檐下,渾身濕透,像一條被暴雨澆透的野狗。
雨水順着他的輪廓往下淌,在瘦削的下巴尖懸着,将落未落。
此刻,被雨水泡得發白的清俊臉上隻剩狼狽,薄棉襖濕透後沉甸甸地裹在身上,隐約能看出肩膀的輪廓。
那肩膀原本寬闊,現在卻垮着,像是被什麼壓彎了脊梁。
他站在那兒一動不動,眼睛卻死死盯着那扇緊閉的門。
像被主人一腳踢出家門的狗。
又慘又可憐,卻還巴巴地盼着門能再開一條縫。
雨越下越大,砸在他身上,可他像是感覺不到冷,也感覺不到疼,隻是固執地站着,任由自己變得更濕、更髒、更狼狽。
到了半夜,一道紫電劈過,屋内驟然亮如白晝。
馮蘭英猛地睜眼,耳邊炸開的雷聲震得床闆都發顫。
文玲在她懷裡一抖,小手攥緊她的衣襟:“娘,打雷了。”
馮蘭英拍着女兒的後背,把她的被子裹得更緊:“睡吧。不怕,娘在。”
聽着噼啪的雨聲,黑暗中,她的呼吸漸漸平複。
窗外雨勢更急,風卷着水汽從門縫滲進來,帶着股潮濕的土腥味。
遠處隐約傳來一兩聲悶咳,混在雨裡聽不真切。
馮蘭英的睫毛顫了顫,最終卻隻是翻了個身,背對着門。
雨停了。
天剛泛起魚肚白,馮蘭英輕手輕腳地推開院門。潮濕的霧撲面而來,涼絲絲的,她縮了縮脖子,正要出門,忽然,一道黑影從門邊竄起!
崔國棟渾身滾燙,雙手冰涼,猛地将她箍進懷裡。他雙臂像生鏽的鐵,勒得她肋骨生疼。
“英子,我沒走,我在等你。”滾燙的鼻息噴在她耳後,沙啞的嗓音裡帶着哽咽,崔國棟執拗的說着,“我等到天亮了。”
馮蘭英僵在原地。他發間凝的露水正順着她後頸往下淌。
她能感受到,他的心跳如擂鼓,身子卻在發抖。
“所以呢,你在這等到天亮算你有什麼本事嗎?等到天亮很難嗎?等到天亮又有什麼用嗎?”馮蘭英嗤笑了一聲。
聞言,崔國棟死死箍着馮蘭英的腰,額頭抵在她肩膀上,聲音悶得發顫:“英子,我錯了,我真知道錯了,你别這樣看我,你别這樣和我說話,這不像你了。”
“放開我。”馮蘭英冷着臉去掰他的手指,指甲幾乎掐進他的皮肉裡。可崔國棟像是感覺不到疼,反而抱得更緊。
“我不放,我一輩子也不放!”滾燙的呼吸噴在她耳畔:“我知道你在生我的氣,我不該冤枉你和林知青的。”
“我再說一遍,松手。”馮蘭英聲音冷硬,手肘往後一頂,正好撞在他肋骨上。
崔國棟悶哼一聲,卻仍不撒手:“你打我罵我都行,别趕我走,我不該冤枉你跟林知青,我也不該把孩子們讀書的錢都借出去,你放心,我現在好好賺錢,不會讓孩子們沒錢讀書的!”
馮蘭英猛地轉身,一把推開他。崔國棟踉跄着後退兩步,蒼白的臉上泛着不正常的潮紅。
“說完了?”馮蘭英撣了撣被他抓皺的衣襟,眼神比霧還冷,“說完就滾。”
崔國棟像是被這話刺得一抖,卻又固執地上前一步,伸手想碰她的臉,卻被她偏頭躲開。
“英子…”他的眼睛通紅,濕漉漉的黑眸裡盛滿絕望和哀求,“我真的知道錯了,我們好好過日子行不?”
“你真的不原諒我嗎?”他盯着馮蘭英的背影,眼神執拗得近乎偏執,“你如果不原諒我,我就在縣城打工,天天在你眼皮子底下晃,你一天不原諒我,我就一天不走。”
馮蘭英終于回過頭,眼神冷得像是在看一個陌生人:“随便你怎麼着。”
她轉身就走,連一個多餘的眼神都沒再給他。
崔國棟站在原地,看着她決絕的背影,手指無意識地攥緊,隻覺得心髒抽痛的厲害,忽然眼前一黑,整個人便重重地朝地上摔去。
“蘭英姐!”黃雪蓮的尖叫聲突然從背後炸開,“崔大哥暈倒了!”
馮蘭英腳步猛地一頓,眉頭微皺。她深吸一口氣,終究還是轉了身。
隻見不遠處,崔國棟整個人栽倒在泥水坑裡,臉色慘白得吓人,嘴唇卻泛着不正常的潮紅。
黃雪蓮跪在旁邊,手剛碰到崔國棟的額頭就吓得縮了回來:“天老爺,怎麼這麼燙!”她慌亂地擡頭看向馮蘭英,“蘭英姐,這……崔大哥好像發燒了。”
遠處,早市開張了,吵吵嚷嚷,自行車的鈴铛叮叮叮叮作響,麻雀在樹梢上叽叽喳喳。
馮蘭英閉了閉眼,終于大步走過去,蹲下身子。她伸手探向崔國棟的額頭,卻在即将碰觸到的瞬間停住。那隻手懸在半空,微微發抖。
忽然,她了口氣,擡頭望着黃雪蓮,“雪蓮,去文化局給章主任捎個話,就說我今天請個假,落下的進度明天補回來。”說着蹲下去,兩手架住崔國棟的胳膊,把人往屋裡拖。
“好。”黃雪蓮猶豫的點點頭,連忙跟着她一塊兒将人拖到屋裡去。随後便匆忙走了。
屋裡。
文玲趴在床沿,小手托着下巴,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躺在床上高燒昏睡的崔國棟。
“娘,”她忽然小聲開口,“爹的眉毛在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