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蘭英正在擰濕毛巾的手頓了頓:“你覺得你爹怎麼樣?”
文玲歪着頭想了想:“爹人不壞,”她伸出小手指,輕輕碰了碰崔國棟滾燙的額頭,“但他也不怎麼好。”
“怎麼說?”
“上回我想吃糖,爹偷偷塞給我半塊。”文玲眼睛亮了一下,又暗下去,“可奶一瞪眼,他就把糖搶回去了。”她撅着嘴,“爹怕奶,比怕老虎還怕。”
馮蘭英把涼毛巾敷在崔國棟額頭上:“那你想跟爹在一起嗎?”
文玲立刻搖頭,兩條小辮子跟着晃:“不要!”她撲進馮蘭英懷裡,“爹身邊有奶,有叔,有姑,有好多好多人!”小手緊緊攥住娘的衣角,“可娘隻有我了。”
忽然,崔國棟幹裂的嘴唇動了動,像是在叫誰的名字。
文玲吓得往後縮了縮,連忙從床沿上下來,躲到門後。
馮蘭英把女兒拉入懷中,餘光掃過床上。
他仰面躺着,高燒讓俊朗面容泛着薄紅。劍眉緊蹙,睫毛投下陰影,鼻梁凝着冷汗,幹裂的薄唇微張,呼出灼熱的氣息。
領口散開,露出線條分明的鎖骨,被汗水浸得泛着水光。修長的手指無意識地抓着被單,骨節因用力而發白。
上次臉上的幾道紅印子,已經全好了,若不仔細,幾乎看不出什麼痕迹。
文玲踮腳湊近,小聲說:“爹的睫毛好長。”伸出小手想碰,又縮了回來。
他呼吸又急又重,胸口劇烈起伏。偶爾從喉間溢出一兩聲含糊的呓語,很快又被高熱吞沒。
馮蘭英沒說話,把涼毛巾按在他發燙的額頭上。毛巾下,他眉頭終于舒展了些,喉結滾動,發出一聲模糊的呓語。
不知過了多久,等藥湯灌進嘴裡,崔國棟這才迷蒙地睜開眼。
濕漉漉的黑眸映着馮蘭英的側臉,如夢初醒般,他猛地支起了身子,淩亂的黑發下,那雙眼睛亮得驚人:“英子,我就知道你還是愛我的,你看,你還是心軟了。”
“心軟?”馮蘭英猛地撂下碗,帶着譏諷的眼神瞥着他,“換條凍僵的野狗我也會救,崔國棟,既然醒了,就趕緊滾。”
崔國棟睫毛驟顫,原本泛紅的臉頰瞬間失了血色。
再擡眼之時,他眼裡劃過一絲偏執和癫狂。
他猛地支起了身子。
發狠般将馮蘭英拽進懷裡,滾燙的唇胡亂地落在她的額頭、臉頰、鼻尖。
像雨點般密集而慌亂。
他的吻帶着灼熱的喘息,每一個觸碰都在顫抖。
“英子,我們像從前那樣過……好不好?”
他含混不清地哀求着,唇瓣蹭過她的嘴角,“就當什麼都沒發生過。”
馮蘭英猛地偏頭,狠狠咬住他的下唇。鐵鏽味瞬間在兩人唇齒間漫開。
崔國棟吃痛卻不肯松手,反而更用力地抱緊她。
下一秒,天旋地轉。
馮蘭英掐着他的脖子将他按倒在床榻上,五指深深陷入他的頸側。
崔國棟的後腦重重磕在枕頭上,卻隻是紅着眼眶看她,被咬破的唇還在滲血。
“從、前?”馮蘭英一字一頓,手上力道加重,看着他因窒息而漲紅的臉。
“從前你娘指着我的鼻子罵的時候,你在哪?從前連兒子都騎在我頭上撒潑的時候,你又在哪?從前你弟把攢的錢全卷走了的時候,你又在哪?我生下孩子被逼着下地幹活暈在田坎裡的時候,你又在哪?冬天,我被逼着洗全家人的衣裳的時候,你又在哪?”
崔國棟的喉結在她掌心下滾動,卻仍固執地伸手想碰她的臉,指尖剛觸到她的下巴就被狠狠拍開。
“崔國棟,你個窩囊廢,跟着你我是倒了八輩子血黴了!”
一句窩囊廢,像是一個鞭子重重的抽在他的脊梁上,崔國棟捂着嘴劇烈咳嗽起來。
馮蘭英松開手,看着他劇烈咳嗽的樣子,聲音冷得像冰,“你記住,你們崔家的恩情我已經還夠了,我不伺候了!十年了,我馮蘭英也不欠你們什麼了。”
“離婚協議月底就去大隊寫了,崔國棟,以後我們就此别過吧。”馮蘭英别過臉,不想看他通紅的眼眶和顫抖的嘴唇。
她的聲音很平靜,可字字如刀,剮得崔國棟臉色煞白。
崔國棟仰躺在枕頭上,腦子裡像是煮爛的粥,粘稠而混沌,太陽穴突突地跳。
他盯着屋頂發黑的橫梁,眼前一陣陣發花。
恍惚間,他忽然看清了自己這可笑的一生。
可不就是頭蒙着眼拉磨的老黃牛?一個窩囊廢?
娘說往東,他絕不往西,弟要什麼,他拼了命也給。他以為把腰彎得夠低,把活幹得夠多,就是個頂天立地的漢子了。
卻不知這一低頭,就讓身後的人替他扛了所有的風雨。
那些年,他頂着日頭在地裡揮汗如雨時,馮蘭英正被娘指着鼻子罵不下蛋的母雞,敗家娘們喪門星。
他蹲在田埂上啃冷馍馍時,馮蘭英抱着發燒的文玲在雪地裡往衛生所跑,他為了弟弟的彩禮錢連夜扛大包時,馮蘭英被村裡那些長舌婦堵在井台邊說閑話。
“我算個什麼男人。”崔國棟的喉嚨裡滾出一聲嗚咽,像受傷的野獸。“我就是個窩囊廢!”
汗水浸透了枕頭,他這才驚覺,自己這些年所謂的“老實”,不過是懦弱,所謂的“孝順”,實則是自私。
他後悔了。
後悔得五髒六腑都絞在一起,恨不得把心掏出來給她看。
可高燒燒得他神志不清,思緒像斷了線的風筝,一會兒飄到從前馮蘭英站在竈台邊給他盛熱湯的樣子,一會兒又撞上她剛才掐着他脖子時冰冷的眼神。
他張了張嘴,想說話,喉嚨卻像被炭火燎過,幹得發疼。
“英子……”他啞着嗓子喊了一聲,聲音低得連自己都聽不清。
他想爬起來,想再求她一次,可身體沉得像灌了鉛,連手指都擡不動。
高燒的混沌中,他恍惚看見馮蘭英站在床邊,冷冷地俯視着他,就像看一個陌生人。
他閉了閉眼,滾燙的眼淚從眼角滑下去,滲進鬓角,和冷汗混在一起。
他後悔了。
可他知道,有些事,後悔也來不及了。
“英子,我求你,咱們不離婚好不好?”
“崔國棟,你扪心自問,你配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