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萊,此名非其與生俱來。她本是角落裡一株無名野草,默默而生,寂寂而長。那日,春光正盛,女孩像隻野雀兒,赤着腳在枝葉間蕩着。
“她叫什麼?”
“院裡都喚她小野。”院長擡眼打量問話的女人,旗袍素淨,一身雅緻。
話剛起頭,樹梢忽地一響,那孩子倒懸枝頭,“就是因為性子野了些,所以喚這名,您若真喜歡,不如先接去小住幾日看看?”
“不必了,我就要這孩子,即刻辦理手續,改名為姜萊,随我姓。”
從這時候她就開始有了自己的名。
姜萊,姜萊,将來即來。
兩月後,姜萊随姜女士踏入石溪鎮,皚皚白雪覆以小鎮,街巷兩側枝頭綴滿冰淩,道上鋪着積雪,每步踏下,都嘎吱作響。
姜萊緊跟女人身後,四處張望。
沿途的鎮民見了姜女士,無不駐足含笑,眼中盛滿敬重。可那些目光一落到她身上,便化作欲言又止的歎息。她看不明白,索性也懶得琢磨。
後來,姜女士愛托着她的手,在紙上緩緩運筆。當“姜”字最後一橫收鋒時,總要拍拍她的手背以示鼓勵。老宅的藤架記得,多少晨昏,那對身影在斑駁裡一教一學。
直至姜萊滿十五那日,女人撫過她頭頂,拎着舊皮箱走遠了。大半年過去,老宅的木門晃到日頭西斜,晚風依舊穿過院落,花開花謝,雲卷雲舒,卻始終不見姜女士歸來。
姜女士走後,姜萊在石溪鎮的日子倒也安穩。鎮上的人待她親厚,這日晚飯畢,姜萊揉着吃撐的小肚子從胡姨家踱出來。夏夜的石溪鎮沉在靜谧裡,樹下流螢點點,恍若是打翻了星鬥。
石闆路上,偶爾有鎮民經過。
“小萊,回家呢?”
“今天又去你胡姨家吃的吧?”
“小萊,把這個糕點拿回去,明早吃。”
人們總會往她手心多塞塊糖糕,新裁的衣裳也總“恰好”多出一件。姜萊心裡明鏡似的,這幾分疼愛,大抵是托了姜女士的餘蔭。她接得坦然,也回饋得恰到好處。在街坊面前,永遠是個溫順可人的乖覺姑娘。
老宅的輪廓在月色中浮沉,姜萊踩着樹影步入庭院,身子一軟,癱坐在石凳上,青絲散落,發尾掃着石闆與夜風糾纏。
夜半時分,她卻陷在了夢境深處,困在混沌之間,始終沒能掀開那沉重的夢簾。
膝頭突然一沉,冰涼的鱗片觸感像隔了一層薄霧,某處凹陷深不見底,恍若枯井。血色在無聲漫開,沿着鱗縫流淌,浸透衣衫,灼得她骨頭生疼。
四周響起尖嘯,仿佛地獄鎖鍊盡斷,火光暴漲,扭曲的陰影化作枯爪,在空中瘋狂撕扯,勢要将她拖入深淵。
“咚——咚——咚——”
什麼響動?腳步還是心跳?每一聲都像餓狼踩着喪鼓,朝她步步緊逼。
“看清楚了嗎,他也不是人啊……”
誰?是誰在她耳畔低語?那聲音滲着腐臭,每字每句都爬滿蛆蟲般的妒恨。
忽而,膝間顫動,有什麼東西輕輕拱動了她,那觸覺清晰、鮮活。
“你要……”
唇間未盡的話語被吞沒,姜萊感到有暖意從指間流逝。低頭時,竟見自己的身軀化作飛灰,被一隻烏金的眼瞳吞噬,散入永夜,
石凳上的少女眉頭緊鎖,十指攥緊,想要抓住虛空中的什麼。
突然,一聲刺耳鳴叫撕破夜色。姜萊猛然驚醒,月光如霜,枝頭夜枭靜若石雕,唯有雙圓滾滾的眼泛着幽光,似在窺探人間隐秘。
姜萊皺眉拾起腳邊碎石,驚得那黑影撲棱棱騰起,振翅聲漸遠,沒入山林。她惺忪睡眼,轉身回屋。那些夢境碎片,已再難捉摸。
“小萊,小萊?醒了嗎?”
胡姨倚在門框邊,竹籃裡新蒸的肉包騰着白霧,香氣直往人鼻裡撲,“我和你胡叔要回趟家鄉,這幾日就去老黃家湊合幾頓,他手藝雖比不上我,但也餓不着你。”
姜萊接過籃子,眉眼彎彎,“知道啦,胡姨路上當心。”
“可不許偷跑出鎮子,最近外頭聽說拐子多得很。還有,别進山。”
“哎呀!”姜萊拖長聲調,挽住胡姨胳膊輕晃,“我保證乖乖的,你們早點回來呀。”
石溪鎮這方水土,溫潤如一塊暖玉,她怎會舍得離開?可那片山林,鎮上的孩子跑進跑出,采藥拾柴如履平地,就連蹒跚老人,也能道出幾條小徑。
姜萊曾攔過從山上下來的孩子,追問林間趣事。那些孩童卻總是眼神飄忽,支吾幾句便跑開,活像山裡頭藏着什麼見不得人的秘密。
這反倒勾得她心癢難耐。偏生這幾日胡姨出遠門,再沒人盯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