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終于緩緩離岸,姜萊看了看堆滿船艙的糧食與物件,輕輕撫過那些粗糙的布袋與竹籃,這些微不足道的東西,卻是那些村民他們能拿出的全部。
回程途中,河水靜靜流淌,兩岸的蘆葦随風搖曳,發出沙沙的聲響。
姜萊微微側首,目光落在撐船的男子身上。金色的陽光穿過晨霧,在他棱角分明的側臉鍍上一層柔光,連睫毛投下的陰影都清晰可見。
“小仁,你今年多大了?”她輕聲問道,聲音揉碎在潺潺水聲裡。
竹篙在水面一頓,激起一圈細碎的漣漪。仁切轉過頭,四目相對的刹那又迅速移開視線。
“二十六。”他頓了頓,喉結微動,“叫我仁切就好。”
“仁切。”姜萊莞爾一笑,眼波流轉間似有星子墜落。仁切隻覺胸口一窒,握着竹篙的指節不自覺地收緊,青白的骨節在陽光下格外分明。
他倉皇别過臉去,假裝專注地望向遠處的河面,卻怎麼也撫不平突然亂了節奏的心跳。
姜萊望着他繃緊的側顔,忽然意識到。原來自己在這個時空,已經度過了這麼長的歲月。河風帶着水汽拂過面頰,她恍惚間仿佛看見時光在指縫間流淌的模樣。
一聲輕歎随風而逝。仁切沒有追問,隻是将竹篙更深地插入水中。
船身劃過水面,發出有節奏的“嘩啦”聲。他挺拔的背影如同岸邊沉默的青山,在粼粼波光中為這一葉扁舟撐起一片安穩。
姜萊望着蕩漾的水波,思緒随着漣漪一圈圈擴散開去。她想起姜女士将靈石交給她時顫抖的雙手,想起石溪鎮青石闆路上孩童的嬉笑聲。
那些記憶中的面容如今可還安好?這些問題像一根根細線,纏繞在她的心頭,勒得她有些喘不過氣來。
指甲不自覺地掐進掌心。最令她輾轉反側的,是那個始終無解的疑問——為何姜女士甯願抛卻一切,也要執意來到這個滿目瘡痍的時代?她究竟想扭轉怎樣的宿命?
姜萊曾無數次試圖從記憶中找到答案,可那些零碎的片段卻像被風吹散的蒲公英,怎麼也抓不完追不到。
這些年在邪台國,她刻意将自己困在兩村一鎮的方寸之地。不是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早已天翻地覆——皇軍内閣傾軋不休,饑民易子而食的慘劇時有耳聞。
可她就像河灘上的貝殼,緊緊閉合着自己,隻願守護觸手可及的方寸溫暖。
"嘩——嘩——"
水浪輕叩船闆,發出規律的聲響,像是低沉的絮語,在寂靜的河面上回蕩。
小姜遠遠望見河面上緩緩駛來的小船,整個人像隻歡快的小雀般蹦跳起來。她拼命揮舞着雙臂,衣袖在風中獵獵作響,仿佛要把積攢多日的擔憂都化作這熱烈的歡迎。
船頭剛觸到岸邊青苔,小姜就一個箭步沖了上去。她緊緊抱住還未站穩的姜萊,力道大得幾乎要把人揉進骨血裡。
“你再不回來,我就要遊過去去找你了!”帶着哭腔的聲音悶在姜萊肩頭,微微發顫。
姜萊被勒得輕輕“嘶”了一聲,卻還是溫柔地拍着小姜的後背。透過小姜的肩膀,她看見仁切正彎腰卸貨。
青年結實的手臂繃起流暢的肌肉線條,古銅色的皮膚上沾着晶瑩的水珠,在朝陽下閃着細碎的光。
“這些放這兒。”仁切将最後一袋米重重擱下,揚起一陣細小的塵埃。他随意抹了把額角的汗珠,目光在相擁的兩人身上短暫停留:“屋子那邊我先去檢查。”
轉身時,他嘴角幾不可察地翹了翹。全村人都知道,姜萊的住處從不輕易讓人靠近。而他,是唯一能自由出入那個小院的人。
姜萊望着仁切挺拔的背影,滿眼都是老母親般的欣慰。這孩子,真是越看越像自家兒郎。
接下來的日子裡,仁切總是踩着晨露而來。他腰間别着锃亮的工具,木屑沾在衣襟上,卻渾不在意。
起初姜萊指尖微動,想用靈力托起那些沉重的梁木。可當她看見仁切半跪在地上,用指腹摩挲木材紋路的樣子。濃密的睫毛垂下,在眼睑投下一片專注的陰影。
“這裡要斜着榫頭。”他低沉的嗓音混着刨花簌簌落地的聲響。寬厚的肩膀繃緊時,能将整片陽光都擋在身後。那些被他的手掌撫過的木料,仿佛都被注入了某種生命力,嚴絲合縫地嵌入該在的位置。
姜萊端着茶站在廊下,看陽光穿過新架的窗棂,在地上投出規整的光斑。從前用靈力草草固定的屋梁,如今被仁切用傳統榫卯工藝重新構築,連風吹過時發出的聲響都變得沉穩起來。
她望着青年結實的後背被汗水浸透的痕迹,忽然想起多年前那個在河邊沉默寡言的孩子。
姜萊站在一旁,看着仁切忙碌的背影,心中不禁生出一絲感慨:真是好孩子啊。
山間雲霧缭繞,那位神秘夫人的身影仿佛被林間的晨岚吞噬,再未顯現分毫。
小姜托着腮幫子坐在門檻上,手指無意識地繞着衣角打轉:“說來也怪,那位夫人在你回來前突然站起身,說了句'她回來了'就往外走。”
她歪着頭回憶,“那語氣,就像能預知将來似的。”
窗外飄進一片落葉,打着旋兒落在姜萊的茶盞旁。小姜盯着葉片上蜿蜒的脈絡,忽然想起地震那夜。
山林裡的野鹿挨着籬笆安睡,狐狸蜷縮在屋檐下,連最警覺的野兔都安靜地趴在小院角落。當時隻當是地動驚了它們,如今想來。
“更奇怪的是那些動物,”小姜壓低聲音,眼睛亮得出奇,“那晚山裡的狼啊鹿啊,全都跑到咱們院子裡,乖得像養熟的家畜。”
她比劃着,“就那樣圍着我們,直到天亮才散去。”
姜萊指尖一顫,茶湯泛起細微的漣漪。她望向遠處蒼翠的山林,隻見雲霧深處似有青煙袅袅,轉瞬又被山風吹散。那片幽邃的綠意中,仿佛藏着一雙洞悉一切的眼睛,正靜靜凝視着這座院落。
籬笆外,仁切新栽的紫陽花在風中輕輕搖曳。花瓣上的露珠滾落,恰似山神未落的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