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绛似乎終于松了一口氣,緊繃的肩線懈下,連呼吸都變得綿長。姜萊甚至能想象到,他垂眸時那抹委屈,卻在聽到她放軟語調後,揚起唇角的模樣。
她無聲地笑了,撫着電話筒打轉,像是隔着冰冷的機器,也能觸碰到他發燙的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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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井辦完差事,剛踏出胡苟置辦的那處院落,迎面便撞上一陣沿海碼頭的風。他下意識眯起眼,視線穿過熙攘的人群,蓦地定格在一張熟悉的面孔上,頓時眉頭緊鎖。
他死死盯着那張濃妝豔抹的臉,這個混賬東西,明明千叮咛萬囑咐要他好好照顧小姜,現在居然敢把人帶到龍潭虎穴般的東都!
“鄭元!”他幾個箭步沖上前,一把攥住對方繡着牡丹的衣襟,聲音裡壓着火氣,“你他媽活膩了是不是?”
小姜慌忙撲上來,抓住他的手腕“石井大哥!”
女人溫熱的體溫透過袖口傳來,讓他暴起的青筋不自覺地跳了跳,“是我非要來東都找姜萊的。”
石井的視線越過小姜發頂,正撞上鄭元趁機抛來的媚眼。那小子甚至故意用團扇半掩着唇,眼尾的亮片在陽光下閃着挑釁的光。
“……”他猛地松開手,後槽牙咬得生疼。滿腔怒火在看到小姜忐忑的眼神時硬生生咽了回去,他重重吐出口濁氣,“跟我走,先去見少爺。”
海風掀起鄭元的裙擺,露出底下藏着的短刀寒光。石井瞥見,又是一陣頭疼,這瘋玩意兒,遲早要惹出大亂子。
石井帶着三人剛跨入院門,顧绛便從竹榻上倏然睜眼。金瞳死死鎖住山小姐,這山靈身上為何帶着如此濃重的姜萊氣息?
“山神大人。”山小姐以華國語屈膝行禮。
小姜被這詭異的氣氛驚得踉跄後退,後背猛地撞上石井胸膛,她倉皇擡頭,石井雖不通曉華語,但此刻從小姜和鄭元驟變的臉色中,意識到這個稱謂絕非尋常。
顧绛起身緩步向前,凝視着山小姐隆起的腹部,瞳中閃過一絲恍然,“原來如此。”
而身旁那個局促不安的女子,此刻再見他便知曉,小姜就是姜女士。
“姜萊現在無事,會找機會讓你們相見。”顧绛轉向藤原說道,“備兩間客房,請貴客稍作休息。”
待衆人離去,顧绛坐回竹椅。石井一把拽過鄭元,按着他行禮,“少爺,他是我從貸座敷的屍堆裡刨出來的。在彥倉鎮時替我辦事,手腳還算利索。”
“老子不給邪台狗賣命。”鄭元梗着脖子啐道。
石井正要踹他,顧绛指尖輕叩扶手,“若是讓你殺邪台人呢?”
鄭元猛地擡頭,眼中迸出兇光,“殺幾個?”
顧绛甩手抛去一枚軍牌,“明日此時,我要見到這個人的腦袋。石井,去給他弄套皇居近衛的裝束。”
他慵懶地支着下颌,“記着,讓人看清那身皮就夠了。”
待兩人的身影消失在回廊盡頭,顧绛整個人陷入竹椅之中,竹節發出吱呀聲。
他望着皇居方向的天空,分明才分别一日,恨不能現在就化作原形,順着宮牆遊曳,直到纏上她溫軟的腰間。
淺洲,殘陽如血。
健太郎和次郎踩着黏稠的血漿,從戰場邊緣的河道偷偷溜走。腐臭味突然濃烈起來,河灘上橫七豎八躺着幾十具華國百姓的屍體。
“快把這身狗皮脫了!”健太郎撕扯着軍服紐扣,布料下滲出的汗水已經發臭。這身令人作嘔的制服,他們甯可換上死者的衣衫也不願再穿。
“咯...咯咯...”
河岸突然傳來骨頭摩擦的怪響。他們看見十幾個人正搖搖晃晃走來,如果那還能稱作人的話。
腐爛的皮肉像破布挂在骨架上,腹腔空蕩蕩的挂着幾節腸子,可它們移動的速度卻快得驚人。一個抱着嬰兒的華國婦人被撲倒時,嬰兒的啼哭戛然而止,那些東西正在分食活人!
健太郎揮刀砍去,腐屍的頭顱滾落,卻依然龇着牙啃咬泥土。更可怕的是,這些怪物對他們視若無睹,隻瘋狂攻擊華國人。
當槍聲突然炸響時,他們看見河對岸站着整排邪台軍官,為首的正在往一個華國俘虜的太陽穴裡,注射某種蠕動的黑色液體。
胡苟與龍姑隐陰影裡,瞳孔中映出這詭谲一幕。
那些腐爛的人形正以扭曲的姿勢撲咬活人,潰爛的喉管裡發出“嗬嗬”怪響。更駭人的是,被撕咬的傷口竟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發黑潰爛。
突然,兩個年輕人沖進殺戮場。胡苟的槍管猛地一顫,那些怪物竟對這兩人視若無睹!他眼看着青年揮刀斬下腐屍頭顱,那頭顱卻仍龇着牙滾到婦人腳邊啃咬。
“不對勁.…..”龍姑的指甲掐進泥地。隻見更多腐屍從河面爬出,兩個救人者漸漸力竭。
“砰!”胡苟的子彈精準貫穿腐屍太陽穴。怪物終于癱軟成腐肉。河對岸立刻傳來邪台語的怒吼,探照燈如慘白鬼手般掃來。
他拽起還在發愣的兩人滾進彈坑。坑底積水中,漂浮着半張注射器的包裝紙,上面印着邪台菊徽。
直到踏入暫時安全的地界,胡苟眯起眼睛,槍口泛着冷光,“他們為什麼不攻擊你們?”
健太郎和次郎僵在原地,冷汗浸透了粗布衣衫,他們根本聽不懂華國語,卻從那殺氣騰騰的語氣中讀出了死亡威脅。
次郎的膝蓋開始發抖,腦海中閃過戰場上那些被虐殺的華國平民,絕望地想這下完了。
“你們,不是華國人。”胡苟突然切換成流利的邪台語,每個字都像刀尖抵在喉頭,“為什麼會在這裡?說!”
次郎突然像被戳破的水球般崩潰了,連日來戰場上支離破碎的屍體、被炮火掀飛的嬰兒襁褓、還有那些腸子拖在地上爬行的傷兵,所有畫面在他腦子裡轟然炸開。
“哇啊啊啊!”他直接一個滑跪撲倒在泥地裡,眼淚鼻涕糊了滿臉,“我們是被強征來的!從彥倉鎮……姜萊小姐可以作證!我們救過很多人...一個華國人都沒殺過啊!"
他哭得如此慘烈,甚至打起嗝來,手指死死揪住胡苟的褲腿不放,“我們真的沒殺人啊!我還給華國小孩分過飯團!健太郎幫老奶奶挑過水!嗚嗚嗚小姜說過我是好人的...”
胡苟的耳朵猛地豎起,手中的槍管都不自覺往下壓了半寸,“等等,你剛才說什麼?”
健太郎已經心如死灰,梗着脖子道,“要殺便殺!但我們從沒傷過華國人!我們恨透了那群畜生...”
“少廢話!”胡苟一把揪起他的衣領,“你們剛才是不是說了彥倉鎮姜萊?”
次郎和健太郎呆若木雞地對視一眼,鼻涕泡還挂在次郎鼻尖上,“沒,沒錯...大地震那年,我們在彥倉鎮跟着姜萊小姐和佐木少将救人...”
健太郎突然想起什麼,手忙腳亂從褲兜掏出個花簽,“您看!這還是姜萊小姐和小姜送給我們的。上面還寫着姜萊小姐的字!”
胡苟眼角抽搐,這兩個邪台新兵蛋子居然真認識姜萊和顧绛。他捏着那花簽背面,上面寫着“ 謝健太郎”四個字,确實是出自姜萊那手。
“啧,”龍姑收刀入鞘,順手彈了下次郎腦門上翹起的呆毛,“這倆愣頭青眼裡都冒着傻氣,一看就不是邪台軍部那些豺狼。”她轉頭對胡苟挑眉,“能跟那對神仙人物扯上關系,怕是老天爺故意塞到咱們手裡的緣分。”
胡苟把槍别回腰間,“跟上,回到軍營好好再問你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