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看看……他們當年常去的地方。"郁嘉行背對着他們說,聲音低沉。
老趙帶他們參觀了書院保留的原貌區域——東窗下的閱讀角、後山的寫生亭、還有藏書閣裡郁父當年常坐的位置。
程懷握發現郁嘉行在每個地方都停留許久,仿佛要通過這些靜物感知父母年輕時的氣息。
在一條回廊的轉角處,程懷握偶然發現一塊磚石上刻着三個小小的字母:Y、M、H,圍成一個三角形。他叫來郁嘉行,兩人蹲下身,手指輕觸那些曆經風雨卻依然清晰的刻痕。
"是他們。"郁嘉行低聲說,"父親、母親和阿蘅……”
就在這時,天空突然陰沉下來,遠處傳來雷聲。
頃刻間,大雨傾盆而下,敲打着書院的瓦頂,在青石闆上濺起無數水花。
"快進來!"老趙喊道,"這季節的雨來得急!"
但郁嘉行站在原地沒動,任由雨水打濕他的頭發和襯衫。程懷握想去拉他,卻看到他臉上流淌的已經分不清是雨水還是淚水。
"他愛了她一輩子……”郁嘉行的聲音幾乎被雨聲淹沒,"明知她心裡有别人,卻一直守着承諾……給她自由”
程懷握走到他身邊,同樣淋在雨中,緊緊握住他的手:"他不僅愛她,還尊重她的藝術和選擇。這比愛情更珍貴。"
郁嘉行轉向程懷握,雨水順着他的臉頰流下:"而我卻指責他害死了媽媽……我……”
程懷握将他拉入懷中,感受着對方劇烈的心跳和顫抖的身體。
雨越下越大,将兩人徹底淋透,卻洗不去這一刻心靈的相通。
回到客棧後,程懷握立刻取出專業工具,開始緊急處理那些被雨水輕微打濕的畫作。郁嘉行則坐在窗邊,一遍又一遍地讀着父親的信,表情從震驚逐漸轉為某種深沉的領悟。
"懷握,"他突然說,"那幅雙人素描……能再給我看看嗎?"
程懷握小心地遞過已經初步穩定的畫作。
郁嘉行對着光仔細觀察,然後在畫的邊緣發現了一處之前忽略的細節——遠處的松樹下,有一個模糊的人影,隻勾勒了簡單的輪廓,但那挺拔的姿态和微微低頭的角度,與郁父如出一轍。
"是爸爸。"郁嘉行輕聲說,"他一直都在……遠遠地看着她們。"
程懷握湊近看,不禁倒吸一口氣。這幅畫的構圖突然有了全新的含義——不是兩個人的秘密約會,而是三個人之間複雜而深沉的情感紐帶。
郁父選擇将自己畫在遠景,默默守護着兩個女孩的快樂時光。
"我想回家。"郁嘉行突然說,聲音堅定,"明天一早就回去。爸爸需要知道……我們找到了這些。"
程懷握點點頭,繼續修複工作。
最棘手的是那幅雙人肖像,顔料已經有些脫落,但他用專業技巧一點點穩定下來。
當他終于完成時,天已經蒙蒙亮了。
郁嘉行靠在床頭睡着了,手裡還捏着父親的信,眉頭即使在夢中也沒有完全舒展。
晨光中,程懷握靜靜欣賞着修複好的畫作——年輕的郁母和阿蘅并肩坐在溪邊石頭上,共執一支畫筆在紙上塗抹,遠處松樹下,年輕的郁建勳靜靜伫立。畫的背面,阿蘅的詩句下方,還有一行之前被污漬遮蓋的小字:
【建勳攝,1984年夏,松濤書院】
原來這幅畫是根據郁父拍攝的照片所繪。
程懷握突然明白了郁母為何将它珍藏——這是三個人之間最美好的時光定格,是超越愛情與婚姻的深厚情誼。
郁父一直愛母親,隻是他不願意再看到有一個阿衡與小梅的事情再次重演。
他交替于兩代人,做了他們最好的橋梁。
交織于間,交替于行。
回程的路上,郁嘉行異常沉默,隻是不時撫摸那個裝畫的保護筒。
程懷握知道他在醞釀如何與父親對話,便也不打擾,隻是專心開車。
當車子駛入城區時,郁嘉行突然開口:"爸爸書房的抽屜裡……有一把鑰匙。我小時候偷偷看到過,他每次拿出來看都很小心。"他轉向程懷握,"你覺得……?”
"值得一試。"程懷握微笑,"但首先,我們需要把這些畫好好裝裱起來。"
三天後,郁嘉行獨自站在父親書房門前,手裡拿着一個精心包裝的畫框。
程懷握在樓下客廳等待,能聽到樓上隐約的談話聲,然後是長久的沉默。
當郁嘉行終于下樓時,眼睛紅紅的,但表情是從未有過的輕松。他走到程懷握身邊,握住他的手:"爸爸想見你……單獨地。"
程懷握上樓,輕輕敲開書房門。
郁建勳站在窗前,背對着門口,肩膀比平時略顯佝偻。
牆上挂着那幅剛裝裱好的雙人肖像畫,在陽光下栩栩如生。
"郁叔叔……”程懷握輕聲喚道。
郁建勳轉過身,程懷握驚訝地發現老人手中拿着一本相冊,翻開的頁面上是年輕的三個人在松濤亭下的合影——郁父站在兩個女孩身後,表情是程懷握從未見過的輕松和快樂。
"謝謝你。"郁建勳聲音沙啞,"謝謝你幫我兒子……也幫我,找回了這些記憶。"
程懷握搖搖頭:"是藝術保存了它們。我隻是……幫忙修複而已。"
郁建勳走近書桌,從抽屜裡取出一個小木盒:"這個……應該交給嘉行。但我想先給你看看。"
木盒裡是一枚銀質的醫師徽章,與郁父常戴的那枚一模一樣,隻是背面刻着"梅,永遠的自由"。
"她走前留給我的。"郁建勳輕聲說,"現在想來,她或許比我想象的更了解我的用心。"
程懷握不知該說什麼,隻是點點頭。
陽光透過窗戶灑在那枚徽章上,銀光閃閃,如同一個遲來了三十年的和解。
當天晚上,郁嘉行和程懷握回到自己的家。郁嘉行徑直走向畫室,在程懷握驚訝的目光中,拿起一支素描筆和空白畫紙。
"教我。"他簡單地說,"我想試試……媽媽做過的事。"
程懷握微笑着站到他身後,握住他的手引導筆觸:"放松,感受線條的流動……不要想太多……”
陽光透過天窗灑在他們身上,将兩個依偎的身影投射在牆上,與周圍那些動物素描融為一體。
畫紙上,歪歪扭扭的線條逐漸形成一個側臉輪廓——那是程懷握的側臉,由郁嘉行的手畫出,笨拙卻充滿愛意。
藝術再一次連接了時光的兩端,将父母一代未完成的故事,在愛與理解中延續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