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敏鼻裡冷哼一聲,嘲諷道:“我倒不覺得她們就是美人兒了,不過是些被粉飾的虛名兒,世世代代以訛傳訛罷了。百年之後,都是一抔黃土,那時誰又認得誰呢?世上哪有那能活一千歲的老妖精,人又何嘗親見過那西子、王嫱,又何嘗辨過真假?”
王雪柳愣了一回,見賈敏不聽勸,也無可奈何,心裡暗暗地道:“這般痛苦,豈不是夜不能寐,食不下咽,從此萌生種種疾病?”一面想,一面臉上浮現出絲絲同情,不自覺下,溫柔慈愛地摸了摸林黛玉的臉。
寶钗擡頭便看到這樣一幕。
莺兒見寶钗定定看着那個方向,順着她的目光也望了過去,莺兒隻靜靜地看着,眼裡散發冷意,語氣都帶着咬牙切齒,悄聲跟寶钗說道:“姑娘,這就是鹽課林老爺家的小姐,聞得乳名是叫作黛玉。”
寶钗的唇角忽地抿緊,又很快松開,她的臉上沒有什麼表情,心頭的憤怒早已被她克制住了。不知怎的,她又想起她夢中曾聽到的的聲音,有一瞬間,林黛玉的眉眼和她夢裡那些衣不蔽體、眼神悲傷的女子重疊在了一起。
如刀刻般統一的,瞪眼還睜不開的眯眯眼,瞪眼還似睜非睜的樣子。
寶钗冷眼望着林黛玉,她清亮美麗的眸底一片冰寒。莺兒看不明白她的心情,隻好垂手默立。
隻說林黛玉此時不經意地回頭,她似是感覺到了徹骨的寒意,回頭看見了那個她絕對意想不到的人。
一瞬間,林黛玉的臉色大變,雙眸先是充滿不可置信的情緒,随即是難以言說的深深的恐懼,最後震驚與恐懼交織着,一同化為無盡而綿長的恨意。
複雜的情緒在林黛玉心中交疊,她如五雷轟頂一般,雙腿紮根似的僵立在原地,連方才正說話的嘴也沒有閉上。
她怎麼會沒死呢?
林黛玉忽然緊緊攥住了袖子裡的手,突然間變得慌亂緊張起來,控制不住的,尖銳的指甲深深嵌入了手心。
寶钗一瞧她的樣子,原本的憤怒霎時消失殆盡,眉眼間反而染上了一層薄薄的笑意。
這邊賈敏見林黛玉愣怔着,忙笑推了她一把,林黛玉挨了一下,心頭一跳,這才回過神來,旋即強鎮心态,不去看她。
林黛玉坐直了背,不安地蹙緊了眉,隻将帕子緊緊攥在手心,狠狠絞着手中的真絲娟帕,像是要将它整出一個洞來,也沒有閑情逸緻去甩帕子了。
寶钗見她不理人,心裡越發沒意思起來,正要去打個招呼,不料一隻骨節分明的手忽然随意搭在她的肩上,幾乎把她攬入懷中。
她一下沒站穩,猛然回頭一看,正跟王霈塵對視上。
冤家路窄,竟又是他!
王霈塵此時已經換了一副模樣,不比當時的麻布蓑衣,穿的極為莊重,一襲月白色的繡錦華服,英俊挺拔。他将下巴抵在她的肩上,笑嘻嘻地跟她耳語道:“表妹怎麼這麼生氣。”話雖這麼說,他明明看見她很高興,笑容遮也遮不住。
簡直明知故問。
“你好好說話呢,别動手動腳的。”
寶钗置若罔聞,剛推開了他,他又湊過來笑道:“表妹難道不好奇?”
王霈塵感覺到她逐客的意味,便收斂了神态,變得嚴肅認真了起來。
“自然是好奇的。”
寶钗向他伸出了手,似笑非笑地道:“表哥通今博古,定學過占蔔、相術之類,我就不懂這些,還請你為我觀摩手相,判斷吉兇,日後避免才好。”
她的語氣十分真心,王霈塵有些愣,連忙道:“我哪裡是這個意思……”
寶钗這才笑道:“我明白呀。”
王霈塵指着左手虎口處,解釋道:“晏小兄弟這裡有一個鐮刀形狀的紅色胎記,就像是玉上的瑕疵。可巧的是家姐曾說過,那寶玉左手上也有一個,隻我不知那是什麼形狀,若是一樣的,這也奇了。”
見寶钗沒有表态,他接着陪笑道:“我不過随口一說,哪知妹妹竟這樣打趣我,連我也無地自容了。”
寶钗點點頭,眼底不知為何劃過一絲隐約的哀傷,面上卻強顔歡笑道:“原來如此,我隻當表哥能給我算一卦,我還能搖個上上簽。不過既聽這麼一說,真乃一樁天地間不測的怪事。”
王霈塵察覺到她的情緒,于是岔開話題道:“這倒還好,丢過手不提也罷了,今兒寶钗妹妹的生辰,我還未送禮物呢。”說罷,他打開了袖子中藏的錦匣,露出裡面的東西,那匣子裡是一隻金钗。
不知是誰差遣莺兒去客席那裡添些茶水,也不知莺兒說了些什麼,這會子引得衆人紛紛朝這裡看過來。
但見那金钗上鑲嵌着一隻美麗的金孔雀,冠翎羽毛是用細如毛發的金絲打出來的,迎風可顫,雀眼是一顆米粒大小的綠寶石,在燭光下發着幽幽的光芒,雀尾更是鑲滿了五色的寶石,巧妙拼接,攢在一起散發出如彩虹般的光芒。
衆人被這巧奪天工的金孔雀奪去了目光,方才談的興起的賈老太太忽然住了口,賈敏也不說話了,王雪柳順着二人的目光遠遠一看,便率先站起身來,開玩笑道:“霈塵這孩子,慣會尋這些稀罕物兒,偏得了你們新鮮東西了,我自己還沒一件這麼好的發钗呢。”
王雪柳見她的女兒就在旁邊,心想這二人當初見面時年紀尚小,不記事,大概已經忘了對方。因而對寶钗笑道:“娉兒,這是你王表哥,你大概還不曾見過。”
她殊不知王霈塵卻清楚地記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