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高中的苦日子,他還要再次經曆。
此後幾日,訓練正式步入正軌。定時的每日晨跑、三餐,以及穿插在其中的三訓,折磨得孩子們叫苦連天。當然,也不乏休息時的歡聲笑語,尤其是碰上一個脾氣好、性子内向且年齡小的教官,膽子大的學生都會在閑暇之餘圍住他,與他探讨一些較為私密的話題。
八卦是人之常情,何況處于發育階段的孩子們,心中的好奇心難免要更強烈些。
不過相比看教官被問得面紅耳赤,麥望安更喜歡窺伺另一段感情。
不遠處的樹蔭下,一個女生坐在地上,手裡編織着花圈,站在她身後的麻花辮女生則低着頭為她梳理細長的黑發。那個站着的女生是不專心的,她每整理幾下,就會擡頭朝麥望安這邊看來。麥望安也十分确定不是看他的,而是看坐在他身邊專心編小兔子的宿純然。
他側首低垂,看見宿純然的腳邊多出些狗尾巴草。宿純然在做事時極為認真,從不東張西望,一味地專心緻志,所以女生看他的事情,沒人告訴他,他怕是一輩子都不會知道。
“你隻會編兔子嗎?”麥望安問他。
“不啊,”宿純然沒有擡頭看,邊編邊說,“兔子是最好編的,像什麼狐狸、小狗或是複雜一點兒的花圈,我都可以編出來。隻不過這裡的尾巴草不是很多,而且時間也不允許。”
突然,他擡起頭,笑着問:“你需要什麼嗎?需要的話我可以給你編一個。”
麥望安微笑着搖搖頭:“這種東西還是自己編更有意思。要不以後你教我編花圈?”
宿純然沒有拒絕,而是一口答應:“好啊。”
“你編花圈幹什麼?”沈從易從另一側圍了過來,“我覺得小兔子之類的更可愛啊。”
看着沈從易伸出雙手撿起一把尾巴草,攥在手裡跟宿純然有模有樣地學着,麥望安存心想逗他玩兒,拾起一個兔子成品就放在他頭頂上,笑道:“不幹什麼,以後給你戴在頭上。”
沈從易的臉像糊了一層晚霞那般紅,他奮力扔掉頭頂的兔子:“我又不是孫悟空……”
撿起兔子的麥望安與宿純然相視,随即輕重不一的笑聲傳遍周圍。
一隻家雀兒掠過樹梢,驚落幾片幹癟的樹葉,哨聲在一瞬響起,學生們再次進入訓練。
臨近飯前幾分鐘,即距離訓練結束不久,總教官下達通知,下午訓練取消,全體學生根據領隊教官的指示與安排,分區域打掃基地衛生與整理宿舍内務,以便晚飯前集體檢查。
與在學校同理,很少有人會喜歡枯燥乏味的訓練與學習,能集體待在一起,拿着掃帚東奔西跑,那才是學生們覺得最快樂的時光。所以此消息一經下達,無論哪一方,雀躍聲好似頭頂掠過萬隻飛鳥,基地裡歡聲如雷,麥望安也覺得可以借此機會偷偷懶,曬曬太陽。
除此之外,還可以順便……
他找到隊伍裡的路将甯,決定讓路将甯帶着他去看一眼無常。
午飯後,教官便挨宿舍分配衛生工具,将各班的區域明确劃分。取得工具的學生迅速奔至水泥區清掃地面,而手中空空如也的學生則需要集體去泥土區徒手拔草。
人多工具少,麥望安沒搶到任何一種,隻能跟着大部隊前往雜草叢生的泥地裡拔青草。
放眼望去,屋檐下的牆根處,野草野蠻生長,它們如藤蔓般勾纏在一起,破開泥地,爬上牆壁,鑽入地縫,肆意蔓延到各處各角。偶爾,在這片綠意盎然中能聽見蛐蛐的叫聲。
在這裡,蹲身彎腰的多半是女生,麥望安沒見得有幾個男生,他認識的也隻有沈從易。
教官沒有分身術,無法一身到兩處,而掃帚打掃的區域是基地的門面,要求高,理應由他們帶領指導,所以院子後面這些廢草的處理,就由各班班主任及老師帶領。
麥望安是男生,他和其他男生一起,被分到最東頭一片較難處理的幹裂泥地上除草。
突然間,他聽見一聲熟悉的貓叫。
麥望安雖從小不養動物,卻能對靠近他的動物分辨得一清二楚,無論是從外貌還是聲音,他都可以判斷這隻動物是否是他認識的那隻。無常寄養在阿嫲家好些日子,即便是沒有每天趴在他的耳邊喵喵叫,可單憑他的記憶,隻要聽過一次,他的大腦内就會留有記錄。
他從草叢中仰頭,環顧四周,沒能看見無常的身影,卻看見拿着掃帚向北去的路将甯。
他攥着雜草站起身,同學們都在賣力除草,自己貿然離開不成體統。思來想去,他以去雜貨間找麻袋裝草的理由,知會心不在焉的沈從易一聲,這才放心丢下手裡的東西離開。
前半段,基地的房屋排列整齊,道路四通八達,穿着迷彩服的男女往來頻繁。麥望安穿梭其中,左盼右瞧,學生們成群結隊,偷奸耍滑的不乏其人,他心中的不安也就漸漸降低。随着跟蹤路将甯來到後半段,這裡不比之前寬敞,臨近餐廳的位置小路交錯,沾滿秋意的綠樹依舊生氣勃勃,可從粗枝疏葉中灑下的光斑還是不計其數。他跟着光影向右轉去。
這也是路将甯拐入的方向。
從前他走的那條小路是條死路,道路的盡頭是餐廳外牆的堵塞。而現在跟着路将甯走的這條路,綠蔭遍地,通往盡頭的雖仍然是牆,但土牆偏矮,且牆角下堆着幾個木頭墩子。
此刻,巷子的盡頭,矮牆的上頭,一條粗枝外凸,打下的陰影照亮陳舊的歲月,那牆上方還趴着一隻黑白相間的貓,正揣着手,惬意地眯着眼,朝不遠處的這裡看來。
麥望安看見路将甯屈起一條腿,和無常似的,懶散地坐在木墩上,一并扭頭向他看來。
兩道實質性的目光齊落在他身上,麥望安本也沒打算偷偷摸摸,既然被發現了,那他便大膽地走了過去,總之見無常這件事情,他早就在幾天前的晚上與路将甯說得清清楚楚。
他停在土牆下面,這才發現這牆不但沒有想象中的高,而且經過風雨的侵蝕,極其不牢固,手指一碰,表面的薄土就跟卷起沙塵暴一般,摻着細小石子,飄飄揚揚地刮滿了臉。
他被突如其來的沙塵嗆得連連咳嗽,轉頭一看,明智的路将甯早離他十萬八千米遠。
麥望安:“……”
他仰頭看,好在無常沒有太拂他的面子,依舊老老實實地趴在那裡曬太陽。
“别人都在幹活,你為什麼跑來這裡偷懶?”麥望安擡手去摸無常,哪知個子不夠,無常又不肯把藏在身子底下的爪子伸出,他勉為其難隻能碰着牆邊,連一根貓毛都摸不到。
路将甯面無表情盯着他踮着腳跟的滑稽模樣,将這個問題抛給了他:“你不也是嗎?”
“我才不是,”夠不到的麥望安索性一屁股坐在木墩上,“我是聽見無常叫才來的。”
這說得讓路将甯來了興趣:“你還能認識無常的叫聲?”
“就像聽見某句髒話,我就知道是從哪隻狗嘴裡吐出來的一樣。”對于上過高中的麥望安來說,初中的軍訓不費體力,但也架不住整日被安排得身心俱疲,他表面無風無波,實則心中早已翻起驚濤駭浪,在路将甯發出疑問後,于是就暗暗諷刺那人一把。
印象中,這是他第一次直言吐槽一個人。
路将甯也對他的話感到震驚,不過不甚明顯:“我以為你會一直當文明好學生呢。”
聽到這話的麥望安輕輕一笑,路将甯話中的諷刺意味不比他之前說的少,不過他可沒有生氣,因為在上一世,他确實做了二十幾年的文明好學生。這個好學生的名聲像是緊箍咒一樣束縛着他,他的一切學習标準都依照所謂的好學生的行為準則實行。最後,好學生更像是虛有其名,沒有獲得父母中肯的獎勵、老師們優美的贊譽甚至是同學們基本的尊重。
他想,這一世,他才不要當什麼文明好學生呢。
可是,他又不甘心,不甘心憑什麼那樣付出,卻依舊沒有收獲。
他還記得有人說他是傻子,可他忘記那個人是誰了,連人都忘了,原因就更不清楚了。
目睹他嘴角從揚起到降落過程的路将甯皺起眉頭:“幹什麼這樣看我,怪瘆人的。”
恍然間腦海中掠過一道光,麥望安驟然驚醒,這才發覺自己直勾勾看着路将甯已有好久。像之前路将甯擺出愛答不理的樣子,他也不願多嘴:“沒什麼。”
他既不願意說,正巧路将甯那一方也懶得聽,隻見人從倚着的牆上站直身子,張嘴閉眼地伸了個懶腰,又拍拍褲腿跺跺腳,抓起一旁的掃帚就丢給了麥望安,完事兒就要離開。
麥望安提起精神,一把接住從天而降的掃把,不明所以地在身後喊他:“你去哪兒?”
路将甯做事坦坦蕩蕩,也不瞞着,直言道:“回宿舍找個蘋果吃。”
他的這種我行我素的不良行為引得與他不同立場的麥望安當即不悅:“你能不能有點兒集體意識啊?别人都在大掃除,你怎麼就能率先扔下工具走人了呢?”
路将甯停住腳,轉頭,攤着手,表情理所當然:“本來就有内務整理一說,我提前回去打掃宿舍,也沒人能說我是在偷懶吧?而且我要是沒有集體意識的話,我早就去睡大覺了。”
他說完,聳聳肩,頭也不轉地原路返回了。
但麥望安始終覺得這種行為有待苛責。此外他發現,這樣的自己,也并非十全十美。所以要想成為心目中的路将甯,就得取其精華,去其糟粕,而不是一味地盲目認可與追從。
忽然地,他好像懂了點兒什麼。
戶外衛生打掃結束得早,麥望安趕回衛生區時,同學們已開始朝着宿舍方向走去。大老遠的,他就看見沈從易在四處張望,兩人對視上後,那家夥一鼓作氣地朝着他沖了過來。
停在面前的人緊縮眉頭:“找個袋子需要這麼久嗎?我也沒看見你手上有袋子啊!”
相比陌生人而言,麥望安對熟人撒謊可謂是手到擒來:“走迷路了,就多轉了一會兒。”
誰知沈從易冷笑一聲:“偷懶去見路将甯了吧?”
一語擊中要害,麥望安下意識露出錯愕的神情,收都來不及收:“你怎麼看出來的?”
“猜的。”沈從易在不理人方面越發神似路将甯,連冷哼的氣勢都仿佛與路将甯同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隻是前者略顯幼稚與乖戾,後者則是純天然的冷漠與瞧不起。
麥望安深知再往下刨根知底,隻有被冷語嘲諷的份兒,索性他就此而止,乖乖閉嘴,與沈從易肩并肩回到久違的宿舍。屋内已是聊得熱火朝天,剛幹完活兒的大家夥兒都帶着滿腔熱情,加上來到此處也有些時候了,彼此都漸漸熟悉,挨個分享着自己帶來的零食。
兩人前腳剛踏上屋内的泥地,眼前就明晃晃地遞來兩個粉嫩圓潤的桃子。
宿純然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程立雪給我的,本來是沒打算吃再還回去的,她死活不肯要回,我就放在這裡兩天。但是天熱,水果容易腐爛,我想着不能浪費食物,就……”
那個送東西的女生叫程立雪。
麥望安明白他的意思,道了聲謝,把桃子接到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