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料人算不如天算,沈從意從過年後就外出走親戚,今日竟還是不在家。
麥望安一時疑惑,他的母親離婚後就與男方那邊斷絕關系,那邊的親戚當然就不再算作是親戚,而自家這邊,阿婆就隻有一兒一女,且兩個孩子因為老宅的分配鬧得不歡,怕是也不會成年沒完沒了地走下去,所以聽見阿婆說走親戚,麥望安真是二和尚摸不着頭腦。
說到這個,沈從意的阿婆就氣得跺腳拍手,抱怨女兒:“一些狐朋狗友也能算是親戚了!”
沈從意的母親是高知女性,有素養、有禮貌,文化程度較于同齡人不是一般的高,麥望安的父母不過是初中畢業而已。像這樣有能力的女性,無論是當初的學業圈,亦或是現在的工作圈,都少不了朋友。這樣圈層的朋友大多是可以互相幫襯得上的,那麼逢年過節就不可缺少走動,送禮、拜年是必然的。女人就一個兒子,為了孩子的前途也是應該的。
愛子當為之計謀。即便從前吵吵鬧鬧,厲聲呵斥與督促,想必也是愛子心切。
沒能約着沈從意,麥望安倒也省去調和關系的心思。他回家,把阿嫲給他準備的地瓜和雞蛋放在塑料袋裡,然後和一些大大小小的刨坑工具一起裝在框子裡,告别阿嫲,抱着無常,蹲在屋後的牆角,聽着檐下的鳥叫,面向東方遙望,等待着路将甯的到來。
路将甯是十點多鐘出現在胡同口的,兩人來到林子的空地,刨出形狀大小合适的土坑,泥好土塊,堆起土窯就已經過去許久。而後,路将甯攬下為食物包紙和裹泥土的活兒,麥望安則不必擔心髒手,他遙顧四周,雜草枝丫俯拾即是,主動挑了擔子去附近撿柴火。
走着走着,他與路将甯的距離逐漸拉大。要是目标真的是撿柴這樣簡單,他倒也不必兜兜轉轉來到這裡。醉翁之意不在酒,他的目光躍上一戶人家的斷壁殘垣,望見枯枝密林。
他的性格自小木讷,旁的小孩子可以說膽大妄為,所以他與别人玩不在一起,也就從來沒上過這座小丘。等阿嫲離世後,他離開這裡,就更是沒有見過了。而如今,他的膽子不比從前,又心生好奇,既已經站在這裡,兩地相望也覺不遠,他便陡然有些躍躍欲試。
如果被人發現,他轉頭看向坐在石頭上,和無常一起團地瓜的人,就可以如實說撿柴。
以前跟着阿嫲抄小路趕集,麥望安從阿嫲口中了解過那家住戶平時外出的路子,就在北面不遠處的一片河灣西方,不過最近,那裡有戶人家養了一隻狗,體型不大,卻極其兇猛,逮着路人就是一頓狂吠。未引起不必要的麻煩,他并不打算途徑那裡,也不打算從山丘的正面繞到上頭,那樣相當于暴露自身,未免太過于顯眼。
眼前這段彎彎曲曲的小路雖然勁草雜生,荊棘暴露,枯死的無名樹扭曲地交纏着,但避開矮土牆上的碎玻璃,也能通過去瞧瞧。
不過等他踩着石塊兒向前望去,才知道不是所有人都像他這樣蠢——矮土牆下被有心人士挖出一個深坑,若是跳下去必會崴腳,驚呼聲也會引起看家護院的狼狗,且最重要的是這裡通入一條水溝,枯枝爛葉混雜着薄土漂浮在上面,水質一言難盡,宛若一條臭水溝。
真要失足落在裡面,沾上一身髒水,阿嫲一定會把他逐出家門的。
正當麥望安收起探險的心思,欲将全身而退時,忽而聽聞枝葉踩踏的沙沙聲。
有人在向此處靠攏,并非是已經看見鬼鬼祟祟的他,而是單純地散步說話。
“外公,我們這樣做就一定是正确的嗎?”
就像一隻偷摸的老鼠,麥望安未經允許就想踏入别人的領域,毋庸置疑,他的心底是虛空的,一經聞見主人的聲音,下意識縮起身子就要灰溜溜地逃跑,哪還會留人繼續觀望。
可他沒有走,不是他膽大到要挑釁矮牆裡面的人,而是說話人的聲音,他太熟悉了。
他的腦海中浮現出那個模糊的夢,對上最後那張清晰的臉,他斷定這是宿純然的聲音。
這家的主人,難道是宿純然的外祖父嗎?
“然然,凡是沒有絕對,但這是我們祖傳的規矩,破不得也改不得。你要知道,人與鬼永遠不可共存于世,我們與其永遠都是對立的身份,魇也屬于鬼啊,所以不得不防着。”
“可是,不是所有的人都會被夢驚醒的。”宿純然顯然不贊同外公的觀點。
“嗐,”渾厚的聲音揚起尾巴,反駁外孫的說法,“沉溺于此也會被視為不詳,虛拟就是虛拟,不可與現實相提并論,這等有損心智的東西必要統統鏟除才能對得起我們這層身份。不管怎樣說,然然,作為驅魇師,你要抱着甯可錯傷,也不許放過一敵的心态才好。”
“但……”
宿純然還想發表自己的見解,老人沒給他空子可鑽,直接不留情面地打斷:“不要再與我的想法、甚至是與祖宗的想法背離了,你既生在我們家中,就得擔得起這繼承人的身份。”
腳底雙雙碾過枯枝細葉,清脆斷裂的聲音迸發出強烈的威力,穿過土牆,刮來微風,吹得細土紛揚,迷失麥望安的眼睛,侵入他的頭腦,讓他一時間理解不了兩人話中的含義。
這個世界究竟是多麼奇幻,奇幻到人竟然不單單是人,宿純然還有另外一層身份。
驅魇師,那是什麼?麥望安百思不解。
等麥望安磨磨蹭蹭地撿到足夠用的枝子回到原地,又是半個小時過去,老遠就能聽見火苗燒得細枝枯葉噼啪作響,更甚的是,他湊近一看,路将甯早就剝殼下肚兩個雞蛋。
濃郁的蛋香撲鼻而來,麥望安放下手裡的枝條,從地上拿起一個未脫泥的雞蛋,不可置信地笑道:“這麼香,這就已經熟了啊?我還以為你能等着我回來,我們一起搗鼓它呢。”
“等你回來?”路将甯反問,随即嗤笑,“等你回來天都黑了,我還以為你被狼叼走了。”
這就是全無忌憚地批評他速度慢了。
剩下的工作,麥望安一人承擔。他把土坑裡的火滅掉,将地瓜扔入其中,踹碎土窯,把厚厚的泥土摁壓在坑上,好用熱量悶熟地瓜。做完這一套的他氣喘籲籲地挺直腰闆,掐着腰仰天活動脖頸,抻脖子時不經意間的一瞥,就瞄見身旁人在仰頭注視着他。
“才幹多少活兒,你就虛成這個樣子?我看你的身闆連八旬的老太太都不如。”有人說。
麥望安白着眼哼笑一聲,偷藏着用腳尖挑起土,踢到路将甯的身上:“反正比你強。”
阿嫲說熱量足夠的話,紅薯要悶一個小時才能熟透得焦香裡糯。漫長的等待中,麥望安無所事事,路将甯一手撸貓一手翻閱手機,完全沒有與他說話的意思,他沒有和别人共看手機的習慣,想來路将甯也不願意與他分享,與其讨嫌還不如幹坐着,假寐一會兒。
漸漸地,他凝視着路将甯的眼睛開始渙散,他的思想脫離眼前所看到的事物,關于路将甯或無常,再或是土坑火苗全都藏匿不見,慢慢地,它飛向剛才所見到、聽到的事情上。
能如老人那樣說,冠以繼承者的身份,不出意外,麥望安能想到的就是驅魇師是一種祖傳的職業,但颠來倒去,他終是無法理解驅魇師是什麼,這三個字究竟又是哪兒三個字。
“你直勾勾地盯着我做什麼?”路将甯往一旁挪動身子,避開他的視線,“很瘆人啊。”
回神的麥望安将凝皺的眉心舒展,不忘記回怼道:“就瘆你!”
路将甯小聲嘟囔一聲,比對嘴型大概是在說罵人的話,沒出兩秒再次垂下頭去。
再三思索,麥望安還是決定和路将甯說這件事情。他謹慎地靠近,在路将甯發現要轉移坐地時又一把把人拉回,頂着那雙嫌棄的目光,他神神叨叨地問:“你知道驅魇師嗎?”
倏然,此話一出,路将甯平時冷漠的面具摔得稀碎,他那低平的眉峰淩厲地上揚起來,一雙眸子驟縮成點,裡面裝着的不再是嫌棄與不滿,轉而被震驚與驚慌填滿。
他沒有給麥望安觀察他錯愕模樣的時間,緊接着就繃着聲線問出:“宿純然告訴你的?”
“你知道宿純然是驅魇師?”麥望安幾乎也是緊接着他的話問出口。
他斂住剛才的沖動,呼出低沉卻急促的氣息,凝重地說:“我猜的。那你又怎麼知道的?”
“我偷聽的。”事已至此,路将甯的反應足以說明一切,麥望安也沒存心再繼續隐瞞。
他把剛才在矮土牆那裡偷聽的話挑揀着重點告訴了路将甯,雖然也就聽見那麼幾句。
路将甯沉住心,呢喃一聲:“他果然是驅魇師的後代。”
他們都對此如此了解,偏偏麥望安就是那丈二和尚:“驅魇師到底是個什麼東西?”
路将甯沒有明說,而是輕描淡寫地問道:“你知道魇這種東西的存在嗎?”
魇,顧名思義就是可怕的夢,人一旦陷入魇中,就會産生如同鬼壓床般的恐懼感,若是心神支撐不住,身體就會強行沖破保護機制,促使噩夢中的人蘇醒。蘇醒後必然會心有餘悸,夢中那陰暗潮濕的感覺像漲潮後湧來的海水一樣,包裹皮肉,纏繞在身上久久不散。
麥望安在嘴中再次咀嚼一次這份職業,突然明白了驅魇師的工作性質。
在他看來,它就像叫魂兒一樣,雖然神奇魔幻,但出發點總歸是為在世的人活得更好。
可十分又有六分的不确定,上過大學的他對封建迷信是堅持抵制不信的,而驅魇師的性質也好比那些早些年代村落裡的巫醫和道士,他們總是打着為人好的名義,轉身卻去做一些違背常理且傷天害人的事情,偏偏村裡的人又都沒文化,被灌滿毒雞湯,正中其下懷。
回想宿純然的态度,麥望安搖擺不定,吞吐地問:“驅魇師……都是好人?”
路将甯不答反問:“那你覺得,魇都是壞東西嗎?”
于麥望安來說,這個不可否認:“魇的定義就屬于貶義,這自然不會是什麼好東西吧?”
路将甯冷笑:“那你又覺得,‘魇’是由誰定義的呢?”
麥望安若有所思:“你是想說這是驅魇師做的?可若是魇自己定義,一定會說自己好。”
“嗯,”路将甯點頭,然後話鋒一轉,“但我隻是想告訴你,魇不全是壞東西。”
麥望安見狀,突然意識到問題所在:“你話裡話外好像都在為魇說話,你不會是……”
“我不是魇,”路将甯表明自己的身份,“但我是由魇創造的你想見的另一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