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口處傳來一聲騷動,路将甯剛從廁所回來,明明距離不遠,他卻出了一身熱汗。
“家裡的梧桐樹上掉下來一隻鳥。”
麥望安不覺得驚奇,每年這個時候,人都有不少熱死的,鳥能熱暈也完全有可能。
“你不會把它放上去了吧?”他問。
路将甯拿紙擦了擦汗:“我會爬樹。”
“那麼大一棵梧桐樹?”麥望安走到門口,敞開門探出去頭去,确信一遍院子内的梧桐樹的确如他所想那樣粗壯,倒也不是他不相信,隻是在心中掂掇着太離奇,“你是說你帶着一隻鳥爬上去的,你單手爬樹?”
往事曆曆在目,他感到十分驚訝意外。
“我有兩隻手我為什麼要單手爬?”路将甯疑惑道,很快他便意識到問題所在,了悟後這才撩起上衣擺,給麥望安展示褲兜。
他把中暑後半死不活的鳥裝進入兜裡。
麥望安内心失笑,表面認為是個辦法。
前鄰居家的太陽能頂在反光,耀到眼中火辣辣的疼,麥望安将視線降落在滿院的綠色中,忽地想起村西頭健身器材旁的槐樹。
電子表唱起屬于午後兩點的歌曲,遙遠的年代音樂喚醒他玩鬧的心:“你困麼?”
路将甯面朝空調:“不困,怎麼了?”
“我帶你出去玩玩兒?”麥望安提議。
閑着也是閑着,路将甯轉身:“走。”
恬靜、安詳,這是麥望安對農村午後的印象。除開特别響亮的蟬鳴聲,街頭街尾都是不見人的,行車也很少出現在街道,大地被陽光給浸透,胡同裡更是不曾見人影了。
由麥望安帶路,兩人沒幾分鐘就抵達目标地點。
健身器材暴露在陽光下,金黃色的油漆映射着刺目的光芒,秋千被風吹起,自顧自地搖擺晃動,偶爾那拴在兩旁的鐵鍊碰在杆子上,會發出比蟬鳴更加吵鬧的聲響。
器械場地的周圍圍着一圈高階,裡面種植着綠油油的榆樹,麥望安還記得小時候經常和阿嫲來這裡摘榆錢,阿嫲敲打他就在下面撿,拿回家做煎餅、炒雞蛋都很是美味。
空氣裡彌漫着熱氣,一股充滿清香的熱浪推着他走到一棵樹下面,使他擡頭去看。
綠意盎然之間簇擁着串串槐花,辛勤勞作的蜜蜂不休息地采撷花蜜,飛來飛去的它們在空中留下不膩人的淡淡幽香。盛大的槐樹遮住了頭頂燦爛的烈陽,光束從縫隙間篩出灑下,随着風吹樹葉活躍地改變着位置。
這是這片榆樹堆裡唯一的槐樹,至今已有兩百多年的曆史。它的枝幹粗碩敦實,枝條虬結錯雜,根節伸展在外,像一個垂朽的老人,在皲裂的樹幹上書寫着滄桑的曆史。
幾朵花瓣翩翩飄落,在空中優雅地劃出幾條緩和的曲線,最後落在麥望安的臉上。
倏然,嗅着花香,麥望安閉上了眼。
“你這是要睡了嗎?”路将甯撿起剛剛掉落的一串槐花,抖落塵土,擇下塞嘴裡。
麥望安睜開眼:“這裡太舒服了。”
“那我覺得你可以在這裡睡一覺。”
麥望安哼笑:“那你回去給我搬床?”
“為什麼一定要睡在床上?”
“要不然這裡又根本不能睡——呃?”
路将甯指了指上方。
“真的不會掉下去嗎?”
麥望安憂心忡忡地看向飄落滿地花瓣。
會爬屋頂的他是不會爬樹的,這一點不隻是阿嫲不理解,他本人也不明白。
以前采摘榆錢,阿嫲除了敲打和搖晃外,還有一個辦法,那就是讓愛爬高的孫子上樹,麥望安說不會爬樹時,她還以為他在說謊話騙人。
直到有一次晾曬的衣服飄到院内的梧桐樹上,被寄予阿嫲厚望的麥望安逞能,試圖親手取下它。不料手還沒碰着衣邊,他人就止不住地後仰,從三米高的地方直直摔下扭傷了腳。也就是那次之後,阿嫲徹底相信他不會爬樹的事實,而他也留下爬樹後遺症。
現在,他在路将甯的幫助下,又一次爬上了一棵老樹,且已經穩當地登攀枝葉間。
回憶這個過程,那是艱難的。在這一方面,他沒有技術,他是拙笨的,何況還有過一次失誤,所以再次面對爬樹這個字眼,甚至是這個過程,他難免要心驚膽顫一會兒。
而就在他猶豫期間,路将甯已經攀上去一次。槐樹低端分出兩條粗支,路将甯就蹲在左面的那一側,一隻手扶着粗實且布滿溝壑的樹幹,一隻手搭在膝蓋上,自然下垂。
彼時金閃的光細碎地潑灑在他身上,他居高臨下地接受麥望安的目光,張揚的發絲像他那一張笑臉,透露着幾分嚣張與傲氣。
總仰視别人的感覺不好受,麥望安想。
所以麥望安打破恐懼的防線,直呼路将甯的名字,讓他從上面麻利地下來當踏闆。
當他踩在路将甯的肩膀上,當他觸摸到曾經觸碰不到的樹皮時,他感受到了兩種緊繃感。腳下,路将甯肌肉的細微顫抖讓他聯想到背人的那晚,此時的路将甯也會像他那次一樣,即便不适也會穩托住他的重量。他有意識地屏住呼吸,盡量往上提,以為這樣就可以減輕底下人的不舒服。眼前,他攀附住緊貼着的樹幹,手腳吃力地抱住它。粗糙的樹皮磨着他的肌膚,就好像它過往曾經曆過的風吹雨淋都敲擊在他的身上,太沉重。
路将甯就在下方托着他的大腿,他借着對方給出的力氣,猛吸一口氣,憋住,然後奮力向上爬,到達目的地時臉比朝陽還紅。
路将甯倒像是猴子一樣利索地上來了。
所謂登高望遠,盡管麥望安所在的位置不算太高,但強過站在地平線上。他看向四野寂靜的村莊,此起彼伏的蟬鳴聲因為他的呼吸而終止了午日睡曲的奏鳴,這下可以毫不誇張地說,隻有風簌簌的聲音拂過耳畔。
“除非你的小腦有點兒問題。”路将甯背着他,慵懶地倚靠着兩人之間隔着的那根樹幹,他口裡咀嚼着香甜的槐花,一條腿随意地耷拉着,另一條則屈着膝,抵着胳膊。
“那萬一是我眼睛太好使了呢?”麥望安抱住樹幹,歪着頭朝對面看去,非要與路将甯擡杠不可,“正因為我的視覺神經高度發達,大腦反應起來極為迅速,再加上心理的恐慌,大腦強迫我的四肢向前跳下去。”
不等他繼續說下去,路将甯輕笑,轉過頭來肆無忌憚地嘲笑:“那大腦也有病。”
麥望安不甘心地閉上了嘴:“……”
忍不了左嘲右諷的他就要去戳弄樂在其中的路将甯,可惜臂不夠長,他又不肯就此作罷,轉頭就扭下一條帶着槐花的長枝,卯足力氣想要把人推下去,不料差點兒偷雞不成反蝕把米,沒傷着路将甯,自己傾斜了。
身體不穩的麥望安眼看就要跌下去,情急之下,他就像溺水的人想要抓住一塊水上浮木,在空中胡亂地揮舞。
也就是在這千鈞一發之際,有人扣住他的手臂,他反抓着那人的手不由自主地攥緊,力度之大就要嵌入那人的肌膚。他歪斜的身子被随後伸來的東西阻擋,這才能得以重新穩穩地坐穩枝頭。
戳弄路将甯的那根枝條已在慌亂中掉在地上,麥望安吞咽一口唾沫,沖淡心口堵塞的緊張與後怕,視線才慢慢地彙聚在手上。
他抓握的那隻手臂不能說慘不忍睹,倒也不堪入目,紅紅紫紫的痕迹縱橫交錯在纖細白皙的手臂上,像一張巨網,密不透風地裹住了所有的疼痛,隻有路将甯一人知曉其中的痛楚。他有些歉疚地擡眼,對面的路将甯不知何時翻過身來,就正對着他,他的那一看,兩人頃刻間對視上,那人勾唇輕笑。
麥望安收回手,目光依舊停留:“抱歉啊,我主要是太害怕了,也太慌張了……”
路将甯擡起自己受傷的手臂,疏密的光斑花花搭搭地點在上頭,像擦傷一層細膩金燦的創傷膏,總之路将甯臉上看不見疼痛。
“如果你是因為抓傷我而抱歉,那我覺得沒意思,你也不需要道這個歉,因為抓你是我主動的。”路将甯垂下手臂後将身子調轉,背對着麥望安,頭輕輕側過,“但如果你因為捉弄我而道歉,那對了,我接受。”
他把手裡的槐花向後抛去:“手賤。”
話說完後,那邊就沒了動靜,麥望安還是忍不住捋下一把槐花扔去。槐花洋洋灑灑地掉落在路将甯的頭上、肩上,更多的是随着熱風飄在地上,這些都沒有喚醒路将甯。
麥望安心中有了底:大概是準備睡了。
突然的,瞌睡蟲也侵入他的大腦,鑽入他的眼睛。
不遠處,附近的蟬似乎是感應到他們要入睡,又開始沒完沒了地嗡嗡叫,誰家舍裡的公雞被陣陣吵鬧的蟬鳴驚醒,不分晝夜地打着鳴,母雞緊跟其後咕咕地叫着。
他怕睡覺的時候滾落,到時候免不了要磕着碰着,便索性轉身,抱着樹枝趴着睡。
但……有點兒硌得疼。
得了,尴尬的他又平仰着,這個姿勢無法保證會不會掉落下去,他隻能閉眼假寐。
麥望安午睡的時間很少,少到讓他忘記了,其實若是他想睡,也是能睡過去的。所以閉眼假寐能都是謊言,掉下去才是真的。
他當時還沒來得及反應,隻覺得意識漂浮在空中,身子卻一沉,緊接着就是鑽心刺骨的疼痛感。頭腦逐漸清晰的他徹底睜大雙眼,發覺自己跪在地上,膝蓋已經擦破皮。
路将甯在聽見聲響後就跳了下來。
麥望安耳尖地聽他歎了一口氣。
痛感逐漸肆意蔓延,麥望安倒吸一口涼氣,後仰,一屁股坐在地上。
兩個膝蓋周圍火辣辣的疼,血液外溢,鋪展之處像是被熱火灼燒的一般,刺痛、酥麻。由于降落時他下意識把重力壓在右腿上,導緻左右傷口的大小不一。
好在這傷口都不算太大,流的血液不至于蜿蜒成紅線,及時處理那便無患。
“你這個樣子還能走嗎?”路将甯問。
麥望安仰望他:“不能走你就背我?”
“我不背你,我把你當球踢回去。”路将甯冷着眼,複而口吻涼薄道,“要是不能走你這不說些廢話嗎?我不背你,我把你丢在這兒,等你腿自個兒結了痂後走回去。”
“你吃太陽了?火氣這麼大。”麥望安抱怨着,朝他伸出手,“趕緊拉我一把。”
路将甯用力把他拽起,而後就像當初那一晚似的,低腰,好讓身後的他趴在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