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睜的瞳孔表露着麥望安對宿純然知曉他與沈從意事情的驚訝,同時也是再次提醒他,與宿純然的決裂會讓他繼續失去朋友。
那一刻,他眉宇間刻寫着哀痛,他已經失去組織與表達語言的功能。他啞然無聲。
見狀,路将甯上前,用自己的半側身子擋住麥望安:“你以前可不會咄咄逼人。”
路将甯的話讓他找到一點兒存在感,一直忽視他的宿純然終于向他瞟去:“可是步步緊逼的人從不是我啊。我是出現了,但我沒有傷害過誰吧?為什麼要揪着我不放?”
“你的出現本來就不合時宜,”麥望安也不跟他繼續繞下去,他選擇坦白,“你和我說實話,你的父母是不是對你洗腦了?”
“沒有,”宿純然嗤笑一聲,對這個問題回答得堪稱是斬釘截鐵,“他們永遠不會對我洗腦,我與他們永遠不會是一路人。我是變了,我可以承認,但是要是換作是你們經曆我的變故的話,你們也會和我一樣。”
他最後又靠近麥望安一步,把手搭在路将甯無法用身體遮掩的那個肩頭上:“我們之間的關系讓你忌憚,我理解,我說過不會傷害你的話也會如實照做。但是做人不能太過分了,你們不能總是讓女生來騷擾我,安分學習的我可不想被扣上早戀的帽子呀。”
麥望安的心頭一顫,緊張地對視上他:“我沒有……”
他倒無所謂地笑了笑,此時還不忘記向旁邊同樣嚴肅的路将甯看去一眼。他拍了拍麥望安的肩膀,兄弟似的叮囑道:“快要上早課了,你的面包和牛奶可要抓緊吃了。”
不過是話音剛落,宿純然便毫無留戀地轉身離開,但他眼尾劃出的意味深長的弧線還停留在麥望安的視野中。
距離上課還有不到十分鐘,用完早餐的同學已然陸陸續續開始向教學樓走去,周遭人聲鼎沸,留在原地麥望安看着那道利落的背影逐漸融入熙攘的人潮,整個人還沉浸在方才的一段話語中。
回神過後的他大驚失色,不禁面朝身旁滿目嚴肅的路将甯,說出他自己質疑的點。
“楊延年不是說她使用的這副軀體是伽乙仙人的功勞嗎,那宿純然又怎麼會——”
他的話戛然而止,因為他突然想到了另外一種可能,那便就是同為女生的程麗雪。
若是後者的話,他懸起的心稍稍落下。
可是,令麥望安感到疑心的是,為程麗雪寫過信的人,又怎麼會說出這樣的話呢?
麥望安垂眸,看着路将甯遞來的牛奶。
“沈從意、宿純然,以及種種學校裡的小事情,已經要把你搞得心力交瘁了。”路将甯想要伸手捂住麥望安的眼,可終究是不合時宜,于是他蹙起的眉頭下那道柔軟的目光就化成溫暖而有力的手指,愛憐地描摹着麥望安蒼白失色的臉。
他低低地喚着愛人的名字,再改從前的尖酸刻薄,“麥望安,你要懂得愛惜自己的身體。如果你出現什麼意外的話,那麼所有的一切都付之東流了。”
他理解路将甯的想法。如果他不幸地出現意外,到時候必然會牽扯到恙,就輕來說隻會困在這裡,就重而言……就像楊延年之前說的那樣,内鬼會讓這個世界混亂不堪。
他一定要讓路将甯跟他回到那個世界。
一滴奶灑在手腕上,浸濕了衣袖,陷入沉思的麥望安回神,朝着路将甯投之一笑。
他說的話铿锵有力:“嗯,我會的。”
面包與牛奶是在路上解決的,兩人回來得也算及時,甫一進門,預備鈴便打響了。
路過楊延年座位的時候,麥望安從口袋裡掏出一盒純牛奶,眨眼間牛奶就易了位。
“沒事的話下課别走,有話和你說。”留下這麼一句,麥望安便回到位置上。
即便是半天的時間,都可能在俯仰之間悄然而過,何況四十五分鐘的一節課,尤其還是故事連篇的曆史課,好似好聽的故事還未完全享受,下課鈴就猝不及防地敲響了。
不止是學生們意猶未盡,講台上的老師也露出可惜的神态,他将粉筆扔入紙盒,欲言又止,但見台下的學生早已四散,于是抿緊嘴,抱起書,沒有再說一句話就離開了。
楊延年大概就是那個離座最早的學生。
她的瞬移并未讓麥望安注意到,所以放下書的麥望安剛往那邊擡眼,就隻看得見一個空蕩蕩的位置。他囑咐的話猶在耳邊,此刻心中也不免犯嘀咕,敢情他說的話是給他自己聽的。這邊他還沒來得及抱怨出口,同桌那邊便有人就對着他的右胳膊打了一圈。
他驚疑,轉而扭頭就撞見熟悉的臉。
“你什麼時候過來的?”麥望安環着教室巡視一圈,“我的同桌什麼時候走的?”
楊延年陪着他環視一周:“你不是讓我下課來找你嗎,我這不也照你說的做了?”
……麥望安心想,也确實是這個道理。
“好了,”楊延年再次捶他一拳,“所以你快說,叫我過來到底是什麼事情啊?”
回想起早飯經曆的事情,麥望安恢複一本正經的神色,問她:“你見過宿純然?”
顯然,沒料到麥望安會問這種問題的楊延年當場愣在座位上,本來蕩秋千似的身體在霎那間停住。怔住的面孔,頓住的身體以及哽住的聲音都在訴說她毫無掩飾的心虛。
不過随後,楊延年非但沒有為自己的行為做出解釋,反而還倒打一耙。她刻意擡高音調,隐藏面上的慌張,看起來頗有些虛張聲勢的意思:“我說沒說過不讓你見他!”
麥望安:“……他自己找上門來的。”
“那你就和他待在一起聊天了?”演得忘乎所以的楊延年瞪着眼,扯着嘴角,點着麥望安的鎖骨以下的地方厲聲道,“你知道不知道你的行為會讓你陷入危險之中啊?”
從她的種種反應來看,麥望安已經了解到楊延年必是去見過宿純然,于是也不肯善罷甘休,幹脆賭上:“你暴露了知道嗎?”
“你胡說什麼——!”楊延年仿佛聽到了荒謬至極的話,不由分說地反駁,“師傅的仙術是頂尖兒的好,沒有人能夠看破!”
麥望安沒說話,這也是他疑惑的地方。
沒有得到回應的楊延年逐漸冷靜,她顫抖的睫毛演繹着她快速的心跳,她看起來像是在逐幀回憶着之前與宿純然碰見的場景。
“不過……”楊延年話鋒一轉,“他還真的給我一種異樣的感覺,就好像他與我是舊相識,我認識他,而他也認識我一般。”
對于她的前半句話,麥望安沒有察覺任何不妥,居于路将甯意識中的她能夠認識初中時期的宿純然,不是怪事。可後半句,麥望安怎麼也不能理解,宿純然如何認識她。
這一點楊延年也糾正過:“感覺……”
但不得不提的是,往往人的感覺很強。
麥望安把早餐期間發生的事告訴了她。
“不應該啊,有沒有可能那個女生其實不是我啊……”楊延年叽裡咕噜地嘀咕着。
麥望安點頭肯定她的猜測:“當然有這個可能。我也想過那個人會是程麗雪,但我還是覺得,若真的是程麗雪,宿純然肯定不會說那樣的話。而且程麗雪這個姑娘也不會大張旗鼓地跑到宿純然的面前,以她的性格來看,隻會遠遠看着,被動的等待發現。”
“那到底怎麼回事啊……”她像個撒了氣的圓球一樣,慢慢地、慢慢地癱軟下去。
突然,她瞳孔微縮,松散微弓的身子闆也在瞬間挺直起來。她伸手抓住了麥望安。
被抓住的麥望安幾乎立即與她對視了。
麥望安與她想到一起去了。
若是現在的宿純然不是宿純然,而是一個赝品,又或是說那隻潛逃在外的魇鬼呢?
兩人對視的目光中浮上一層恐懼。
可細思過後,兩人仍是覺得這種可能匪夷所思。
一隻魇鬼再傻,也絕對不會去找一個驅魇師的後代寄宿,何況宿純然又身為名代驅魇師家族,這無疑是自投死路,即便是對這種家庭恨得牙根癢,也不會這般魯莽。
“否則實在是說不通啊……”楊延年嘗試着說服自己,“萬一宿純然接納它呢?”
麥望安是如何都不會相信的,他否認的話幾乎是幹淨利索地脫口而出。可随後,他又忽而想起與宿純然的交談,便沉默一陣。
“我是變了,我可以承認,但是要是換作是你們經曆我的變故的話,你們也會和我一樣。”這是宿純然剛剛不久說過的原話。
長時間的糾結過後,默不作聲的麥望安還是堅持己見:“是,我承認像宿純然這種性格的人,他确實可能會是一個傾聽别人的故事而心軟的人。但他是個有原則的人,他的心軟始終建立在原則之上,他的聰明不會讓他蠢到被一隻魇鬼的三言兩語給哄騙得讓出自己的身體。他是說過魇鬼有好有壞,但這也并不代表他就站在魇這邊做爛好人。”
“宿純然的首要身份是一個驅魇師。”
雖然兩人的說辭都是憑個人的的主觀來下的定論,但楊延年不認為麥望安說得沒有道理,相反的,她也認為自己的想法确實是有些荒唐且不切合實際情況的天馬行空了。
她重重地吐出一口氣,緊繃的肩膀瞬間就松垮下去,整個人也向前傾去,下巴抵在厚厚的一摞課本上,呻吟着,痛苦地歎息。
“到底是怎麼回事,”她的大惑不解讓她瞧着萎靡不振,“宿純然經曆了什麼?”
宿純然到底經曆了什麼,除去他本人知道以外,怕是沒有人能夠了解。
要想明白這個問題的答案,總得要找個時間去會見他。
一想到這種單獨去見一個人的事情,麥望安便自然而然地想到了沈從意。與沈從意的見面似乎總以失敗告終,好不容易今天又碰在一起,沈從意卻沒有搭理他的意思。
這還不是最讓他傷心的事情,正所謂家醜不可外揚,沈從意與宿純然坦白他們二人之間鬧僵的關系才更像是晴天霹靂。雖然吐槽一下也沒錯,但麥望安始終認為他有能力修補這段斷裂的關系,他不想讓任何一個人知道他曾與沈從意鬧僵過。如今看來為時已晚了。
對于這種雜七雜八的瑣碎事情,他的大腦就沒有過片刻的休閑,想過這個又想起那個是他的常态,轉瞬他又想起路将甯的話。
段段不稱心的關系搞得他心神疲憊,他想他真的要找一個合适的時間出去放松了。
他同楊延年一樣趴在桌上:“好累。”
“你先别累,”楊延年直起身子,貼心地為麥望安打下預防針,“想想宿舍吧,你回宿舍避不開的。難道你和舍友有矛盾?”
楊延年以為是他坑害了舍友們。這也不怪她如此想,畢竟宿舍裡七人,除了每日要按時打工的言默然外,隻有他按時到班,怎麼看都像故意設計好的圈套套住了舍友們。
這可是天大的冤枉啊!麥望安與她解釋得明明白白。
“你的行為完全沒有可指摘的錯誤,但半年的舍友關系,你應該關心你的舍友們該如何作想。”楊延年面朝着她的座次,揚了揚下巴提醒道,“我的後桌是你宿舍裡其中一個舍友吧,上節課我還聽見他同桌那個大喇叭在問他是不是你把全宿舍給坑了呢。”
麥望安彎着的脊背蓦然間繃直,他褪去懶散待休的疲倦,換上蓄勢待發的緊繃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