淩雲木的思緒又翩然墜到與太子初遇時的情形,那是個滂沱雨夜,因摯友背叛行蹤洩露,她被整個江湖追殺,加之劍脈受損,多年苦修之武功一夜盡失,真可謂是屋漏偏逢連夜雨,性命在旦夕之間。
眼看身後豺狼虎豹便要撲吃而上,情急之下,她躲進一處轎辇之中,那裡中坐着一位雌雄莫辨之人,約摸與她年紀差不多大,着一玄金色錦袍,姿态優雅。
淩雲木不管三七二十一,将那人口鼻牢牢捂住,觸及那人那雙處事不驚的清眸時,她微微一怔。
那人緩緩擡手,淩雲木眉眼一厲,沉聲威脅,那人還是不懼,尋着她傷口狠狠按下,淩雲木吃痛悶哼出聲,咬破唇角,額頭冷珠密密麻麻。
那人将她推開,兀自理了理自己衣衫,接着将匕首在手中挽了個花,冷氣森森的寒刃抵在她脖頸。
與她那張春風化雨的面龐極為不符,當下大晟朝盛行儒學,若有老百姓問儒學長什麼樣子,隻看這張臉便是。
那人先是問她名姓可是淩雲木,字九蘭。
淩雲木感受着刀鋒貼在頸上刺骨的冰涼,以及皮開肉綻的傷口傳來的陣陣刺痛,再看向被遮掩在夜的黑紗下的那人的臉龐,動了動發白幹裂的嘴唇,聲音虛弱如将死之人:“是。”
太子意味不明的笑了笑。
“就是那位揚名江湖的銜花女俠?”
這個稱呼在彼時的她聽來無異于是一種極大的嘲諷與侮辱。
昔日人人追捧的銜花女俠如今成了人人喊打喊罵的臭老鼠。
被摯友毫無征兆背叛的心一抽一抽的疼,讓她有些喘不過來氣,她亟需酒來麻痹自己心,無論是劣酒還是假酒,隻要是酒,可是一滴也沒有。
她瞪大眼睛去瞧那人,梗着脖子道:“閣下是哪位?”
“倒是有膽量。”
那人微微傾身朝他逼近,淡淡的檀香氣息随之而來,架在她脖子上的匕首也因為這個動作微微加重了些,嗓音帶着久居上位者的壓迫:“孤是當朝太子,姜堯。”
淩雲木沒吭聲,她和皇家一向井水不犯河水,她不清楚大雨天的太子殿下為什麼不在東宮待着享樂,反而跑來這裡。
難道這又是某種不能被她這個老百姓理解的“高雅”情趣?
就像是那些貴族王孫們大冬天的手冷不去熏暖爐,而是把手伸進美女的懷中取暖那般……高雅,甚至賦詩一首,詩名曰“香肌暖手”。
她對那些王孫貴族着實沒有什麼好感,不過她覺得六皇子還算不錯,或許是因為六皇子年少時曾在吞玉山養傷的緣故,使得他沒有沾染那麼多視人命如草芥的富貴之氣。
淩雲木此時才注意到,這轎辇竟然不漏水。
“殿下身份尊貴,為何雨天來此?”
太子手中把玩着一串菩提,清脆細小的聲響在此時尤為鮮明:“孤在此處特意等你。”
她下意識警惕的看着姜堯:“執盟印不在我的手中。”
她就是因為這個物什被追殺的,至于其中究竟發生了什麼,可就說來話長了。
執盟印雖說代表江湖至高無上的權利,可是她更樂意做個該出手時就出手的遊俠,才不願意一天到晚在武林盟主的千秋閣飛檐堂坐着。
姜堯:“孤知道。”
那人的眼眸太過深沉,深沉到不像是同齡人。
淩雲木皺眉看向太子,然而太子顯然不願在這件事上多費口舌,輕飄飄岔開了話題:“這般喜怒形于色的模樣日後可是要吃虧的。”
淩雲木咽了咽并不存在的口水,聲音幹澀而粗啞:“殿下有事直言。”
姜堯幽幽看着她,忽地笑了,隻是那笑意不達眼底:“那孤便打開天窗說亮話了。”
“孤有一個賺錢的路子告訴你。”
此話一出,淩雲木愈發摸不着頭腦。
那把刀仍然在她脖子上架着,她本想着再掙紮一番,可是轉念一想,想尊貴如太子殿下這樣的人,身旁定有暗衛埋伏,她如今身受重傷,打是打不過的。
再說了,外面也不見得比這轎辇内安全。
淩雲木謹慎道:“在下不缺錢。”
太子:“孤與你說的是這天下的生意。”
“聽說閣下常常行俠仗義,也該知道如今世道的最為殘虐之處落在何人身上。”
淩雲木沒說話,有些捉摸不透太子的含義。
“被當做貨品明碼标價的可不隻是牛羊馬匹,還有奴隸與女人。”
太子說這話的時候嘴唇微不可查的輕輕顫抖,一股沉抑的氣息頓時将其籠罩,卻又在眨眼之間恢複如初,就像是轉瞬即逝的光明。
太子說的後者,自淩雲木出山以來可謂是深有感觸。
然而淩雲木不知道的是,太子選中她的條件之一便是這件事。
他的想法已經憋在心頭許多年了,一個字都沒有對旁人提及。然而當“他”試探性的提出一個偏旁時,哪怕是最受人尊敬最遠見卓識的學者則會一臉不解的看着“他”,說“他”這個當朝太子太過少不更事,還需多多曆練。
當“他”與一些飽受苦難的女人提及的時候,她們則會說:“沒辦法啊,人生來便是吃苦的。”
人生的确苦難深重,可是,她們原來可以少吃一點苦,不是嗎?
無人理解“他”,直到一次偶然間“他”發現了淩雲木。
然而此時淩雲木性命危在旦夕之際,這話題又極為危險而沉重,一切舉動需得小心謹慎,因此她沉默着不說話,眉眼之間亦不乏提防之色。
不過太子并不在意她防備的神情,壓着眼眸盯着她,一字一句緩緩道:
“孤欲将這一切改而換之。”
不知道這句話是在對她說還是在提醒自己。
淩雲木抿了抿幹澀的唇:“在下性命不保,難堪大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