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請用茶。”蕭鄞提着一壺滾水,走向馬車,姿勢格外恭敬謙卑。
這輛驷馬安車精巧奢華,朱色車蓋和車帏,珊瑚色垂檐,兩角各挂着一串風鈴,随風漾起陣陣悅耳脆響。
馬車支起木窗,窗前一尊鎏金錾花銀熏爐,舒卷着縷縷流煙,白裡透青,帶着微苦藥香,是蓉夫人配置的解毒藥方。孟書瑤支頤坐在窗邊,望着遠處綿亘不絕的黛青群山,昏昏欲睡。
他們正在去珪山赴任的路上,再往前走五十裡便是定遠——蕭氏本家的所在。
這一趟,蕭鄞不僅要南下赴任,還要順路去定遠本家祖宅上族譜。
正是午膳時,馬車停在半道,一群人下車稍作休整。孟書瑤一颠簸就犯困,直到蕭鄞掀簾,才被驚醒。
沸水注入白瓷盞,幹桑葉被浸潤得舒展開來,在水裡載沉載浮,淺淺遮住杯底的深紅枸杞。決明桑枸杞茶,清肝明目,入口微澀,喝了半個多月,也逐漸習慣。
蕭鄞看她飲得開心,溫聲提議:“馬車裡太悶,此處景色尚可,公主不妨下來走走,松松筋骨?”
孟書瑤莞爾:“你這一路不像照應妻子,倒像伺候主顧。”
“公主就是微臣最大的主顧。”蕭鄞沉穩得體一笑,語氣帶一絲調侃,自然而然伸出手,等着攙扶她下車。
真有服務意識。
孟書瑤忍俊不禁,提起裙擺由他任他扶着,走下馬車,猛然擡眸不由怔住。
秋高氣爽,楓葉霜紅、銀杏葉金黃,最明麗的亮色将青青草地、黛色遠山渲染得層次分明。蕭鄞站在大片濃麗色彩背景中,分外卓爾不群。
秋服宜雅,他今天穿着一件素色交領直裰,褙子由飄逸薄綢制成、上衣領口很寬,皆為淺淡月白。
這才是他正常的穿衣習慣,精潔雅緻、詳略得當。
他氣度灑脫清貴,小臂戴銀色護腕,在這清貴中多了幾分神氣高朗、軒然霞舉。
畢竟才雙十年華。
她忽然意識到,自己的手一直被他牽着。
他的手溫暖幹燥,指尖掌心都磨出薄繭,卻也練得沉穩,力道恰到好處。她瞥了一眼他們牽着的手,突然心跳快了半拍,收斂笑容。
蕭鄞覺察到她神色不虞,忙松開她手腕,輕輕開合雙唇,做出“抱歉”嘴型。
孟書瑤倏然有些惱怒,别過臉不看他。望見前方銀杏林,樹下鋪着大塊地氈,盧韶君跪坐其上,和家人談笑風生,她疾步走了過去。
盧韶君跟他們同路,先回渝安處理些産業,再返京赴任。
孟書瑤坐在一旁,聽了半晌。期間,除了石蘭送幾次吃食過來,并無人來尋她。她莫名其妙越來越憋悶,手腕上被牽過的那塊皮膚更燙了,拿筷子竟有些不穩。
蕭鄞不知所措,注視自己這那手半晌,歎了口氣,站在馬車前沒滋沒味啃蒸餅,還忘了夾鹹菜。蒸餅放了半天,又涼又幹,心不在焉吃着,險些哽住。
長随南風眼疾手快,遞給他一袋水,又替他順了順後背:“公子慢點。”
蕭鄞感激一笑,眼睛不時偷觑那邊樹下,将水袋舉到唇邊,仰起頭、托起底部,卻一滴水也沒倒出來。
“公子,蓋……”南風讪笑,忙拿過水袋,将蓋子拔開,重新遞給他。
蕭鄞:“……”
約莫兩刻,一行人收拾收拾,預備繼續上路。
蕭鄞晃眼看到孟書瑤招呼蓉娘同車,頓時頭大如鬥:一個公主就夠難伺候,再加上蓉娘那性情……他痛苦地扶額閉了閉眼睛。
孟書瑤沒搭理他,隻跟蓉娘一起走向馬車,經過他身邊時頭也沒擡、一個眼神都不留給他。他僵在那兒,上車也不是,不上車更不是。
南風笑嘻嘻催促:“公子,上車啊?”
“人家不歡迎我,何必去自讨沒趣?”蕭鄞眉宇帶着怅惘,“我總覺得,她會一腳把我踹下來。”
南風說:“踹下來,您再上去……她再踹,您再上去。女人嘛,使一使小性子常見得很,咱們就得臉皮厚,耐着性子疼、哄,哄得她心軟了,就舍不得踹。”
蕭鄞撇嘴:“我犯賤麼?”
南風豎起大拇指:“公子聰明,哄女人怎麼能叫犯賤?”
蕭鄞不悅地挑了挑眉:“你這嘴皮子,不去當拐子可惜了。”
南風笑得更歡:“小的幹過脂粉鋪,也管過珍寶閣,這哄女人花錢買脂粉首飾,嘴皮子跟拐子也沒差。不就是賣首飾賣得好,被您從珍寶閣提到身邊的?”
“再廢話,我把你發送到田莊,讓你天天跟莊稼饒舌去。”蕭鄞悻悻道,遠遠看見盧韶君那架馬車啟動,盧韶君從車窗探出腦袋,一副看熱鬧表情盯着他這邊。
蕭鄞深吸一口氣,提踵一躍,掀開車簾,在車門半坐半站,僵持着。
車内兩名女子停住叙話,齊刷刷盯向他,孟書瑤慢條斯理攏起裙子,往裡挪了挪,給他讓出個座位。
他總覺得,她瞄他那一眼,帶着幾分不悅和惱怒。
然後,她含笑看向蓉娘:“剛才說到哪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