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鄞和孟書瑤一下馬車,頓時驚呆了。
暮色乍起,從祖宅到山門那段台階,幾十盞燈籠燈火通明,進山門的牌樓下,站着“白壓壓”一群人。
仔細看是一群老者,有頭發花白的、有須發俱白的,約二十來人。男左女右,由仆婦小厮攙扶着,整整齊齊候在山門。
一見孟書瑤,為首長輩忙擡着椅子,将她請到高處坐下。待蕭鄞歸入族老身後,衆人哆嗦着老寒腿,齊刷刷跪了下去。
君權大過天,公主無論出降哪一家,族中長輩對其施禮,公主都該坐着安然受之,返拜不答。唯獨驸馬四拜,公主坐受兩拜、站受兩拜,為夫妻之義。
然而令蕭鄞意外的是,孟書瑤在他們第一拜時就站了起來。待他們跪拜完畢,更是左腿後退小半步,雙膝微曲、兩掌置于右腰,上半身和頭部微傾,對他們回了個端莊淑儀的斂衽禮。
讓族老感動得熱淚盈眶——長公主對這驸馬有多恩寵,才能愛屋及烏、連他們都敬重上了。
前堂已擺好接風筵席,往昔坐最低位次的蕭鄞、沒資格上桌的蓉娘,此刻被一群耄耋族老簇擁在上座。炊金馔玉、觥籌交錯,一頓飯吃得又熱鬧又喜興。
孟書瑤一向高冷,在宮宴上都不假辭色,跟這群老者倒和顔悅色,推杯換盞也極其有耐心,沒有絲毫架子,甚至主動舉杯敬酒:“葳蕤繁祉,延彼遐齡,定遠蕭氏遺風蔚然,晚輩有幸,有幸。”
蕭鄞受寵若驚,簡直有些反應不過來——這混賬女人,幹起正事着實靠譜,外頭顔面給得也實在足。
忙順着她說:“晚輩在外遠遊數年,一直惦記諸位長輩。略備薄禮不成敬意,已讓南風送到各院,還望莫要嫌棄。”
連族譜也進不了的外室子,一朝一飛沖天,卻無貧兒乍富的驕矜之氣,不卑不亢與他們把酒言歡。禮物是什麼不重要,重要的是這份惦記,竟比蕭郁還妥貼周到些。
一群老者原本對蕭鄞的印象,僅限于蕭策那不成器的外室子。這一來好感陡增,紛紛驚歎他心性沉穩,是個能成事的。
宴罷離場,賓主盡歡。
孟書瑤多飲了幾杯,走路有些打晃,蕭鄞扶她回卧房,頓時熱血沖到腦門。
又又又是好大一張床!好小一張榻!
更過分的是,沒有沐浴專用的次間。
真不知這些修房子、制家具的工匠,腦子裡成天都在想什麼。
浴桶裡加滿熱水,眼見石蘭正在替孟書瑤褪外袍,蕭鄞用力揉了揉臉,滾燙的、燒手。一定是酒喝多了,他慢悠悠踱步到外間,杜蘅正在整理二人衣袍。
他一眼就看到,杜蘅打開箱籠,先抱出一疊潔白中衣,放到豎櫃,再抱出一疊同樣潔白、尺寸略小的中衣,最後拿出一疊……
水紅、霞绯、淺粉、藕荷……顔色各異,绫娟材質,還泛着潤澤柔光。
從前到後,分别是他的中衣、她的中衣和她的……肚兜。
這屋子待不得了。
他好似感覺一陣麻癢在身上搔拂,呼吸都困難幾分,深吸一口氣,揉了揉臉往外走。
杜蘅忙貼心地問:“這麼晚,驸馬要尋什麼東西,給婢子說一聲就是。”
蕭鄞幹笑兩聲:“沒事,我就……出去走走,醒醒酒。”
屋外月黑風高,蕭鄞心慌意亂,忘了拿風燈。抹黑抓瞎在院子裡走了幾圈,磕到假山石兩次、踩空三次,還有次險些崴了腳。方才宴席上飲下不少酒,冷風一吹,頭開始發暈,看廊檐下的燈籠都覺分外刺眼。
估摸着時間,公主沐浴已畢,于是他晃悠悠推門進去。卻見仆婦們正擡着熱水進進出出,擡出的是公主的洗澡水,擡進的是……
“裡衣和熱水已備好,醒酒湯在桌上,驸馬請慢用。”石蘭抿嘴一笑,走出裡間,順手帶上槅門。
孟書瑤已沐浴完畢,一張俏臉洗盡鉛華,青絲松松散散披在腦後,還有些濕潤,正懶洋洋坐在床前看書。聽見他腳步聲,頭也沒擡、指了指屏風:“車馬勞頓一整天,是該松快松快。”
比新婚夜好些,她這次穿一件白色寝衣,遮得嚴嚴實實,沒露出半點肌膚。
蕭鄞松了口氣,一邊蹑手蹑腳拖着纨素疊屏、圍好浴桶,一邊吸氣穩定心緒。寬衣解帶時,他觑了眼外間,石蘭和杜蘅好好守在門口,于是咽下那句“能不能轉過去”,披着裡衣、踩着踏凳,慢吞吞浸到熱水裡。
突然想到,她方才就用的這浴桶,他頃刻頭皮都炸了,感覺溫熱水流化作無數雙手,環繞他身體,不斷糾纏拂拭。
又想起方才瞧見的那疊肚兜,水紅、淺绯、藕荷……繡着魚戲蓮葉、桃花雙蝶、竹澗鴛鴦,全是夫妻歡好的意頭,那柔軟細膩光滑,如肌膚。
簡直是酷刑。
孟書瑤埋頭看書,聽見屏風後水聲嘩啦,不知怎的,也有些心不在焉。秋夜寒涼,熱水散出絲縷水汽,像雲煙,卧房白氣彌漫,逐漸變得潮濕悶熱。
她突然有些熱,口幹舌燥,正要吩咐人倒茶,想起蕭鄞還在沐浴。于是放下書冊,自去桌前倒水喝。
酒喝得有些多,走路歪歪斜斜,臨到桌前腳底一軟,整個人撲到屏風上。疊屏本是竹骨镂空,糊上一層薄薄纨素,很輕,被她傾身一撲,整扇屏風倒向浴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