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為朝中五品要員,陸棠舟擅離職守,非同小可。
最初餘下駐留寓所的暗衛尋了個“水土不服,突發惡疾”的由頭搪塞。這個理由并不算高明,不過戶部衆人卻以為陸棠舟是因遭人排擠之故,心生不快,這才故意抱病不出,倒也歪打正着。
因上一任戶部郎中離任後,新任人選遲遲未定,中間又過了個年,是以陸棠舟尚未到任,手頭便已積壓不少公文。在他“抱病”期間,一些緊急的公文便被擇出來,跳過他直接找田希堯批示。
田希堯年事已高,哪裡經得起這般折騰?不過三日光景便坐不住了,終日遣人往陸棠舟的寓所問詢病情。
暗衛們深入松年縣挨家挨戶搜尋了六七日仍是一無所獲,早就焦頭爛額,又架不住田希堯輪番催問,差點道出實情,所幸陸棠舟與商珞趕了回來。
陸棠舟人前剛一露臉,便叫田希堯請去了戶部衙門。
其實田希堯所謂的“緊要”公務倒也并不十分緊要,無非是些徭役稅賦鹽漕田産之事,隻不過牽涉利益衆多,處理起來頗為棘手。
這諸多糾紛中,不占理的多是世家,田希堯若是偏頗世家過于明顯,日後東窗事發少不了擔責;若是依律行事,唯恐開罪世家,這才悉數推到陸棠舟頭上。
陸棠舟窺斑知豹,幾份卷宗閱罷,便知田希堯打何算盤。
陸棠舟與平京世家并無利益糾葛,自然不似田希堯瞻前顧後。僅僅不過一日,那些所謂的要務皆被他處理完畢。
陸棠舟的公事公辦引來世家不滿,挑唆陸棠舟治下清吏司員外郎、主事及下屬民、度支、金、倉四科小吏接連稱病罷工。
底下無人執行,陸棠舟的批示自然而然變作廢紙一張。
眼見事态覆水難收,田希堯幹脆學着上司蔡擎稱病不出,戶部清吏司全線癱瘓,隻剩陸棠舟一個光杆。
平京世家原想以此恫吓陸棠舟退步,可他們也未曾料,陸棠舟雖從未踏足官場,剛決的行事作風卻随了陸秉謙十成十。
因先前陸棠舟失蹤,暗衛曾差人八百裡加急傳信陸秉謙,陸秉謙由是又加派一批心腹前來平京。這些人中有不少是平京本地戶籍,熟知當地民情,又跟随陸秉謙多年,耳濡目染下來也粗通些庶務。陸棠舟量才分工,竟湊出個臨時班子,硬生生維持住了清吏司運轉。
雖然如此,因着先前積壓的公務甚巨,陸棠舟少不了焚膏繼晷,一日下來除了夜間歇息,幾乎都泡在戶部衙門。
“郎君,”商珞将剛沏好的明前龍井端到陸棠舟案前,觑着他神色開口道:“小人今日午後想告個假。”
陸棠舟幾乎埋在公文裡的頭顱飛快地擡起,掃了商珞一眼後又低了下去,“你要做什麼?”
換作以往,陸棠舟直接便點頭了。如今正是人員緊缺之際,陸棠舟巴不得一個人當作兩個人使,少不得問上兩句。
“小人要去鬼市一趟。”
“你去鬼市做什麼?”
“小人想去……”商珞頓了頓,“拜陳先生為師。”
“你說什麼?”
陸棠舟陷入公務中飛速運轉的思緒叫這話生生打斷。
他擡起頭,說話的少女面色沉靜,沒有半分波瀾,并不是在同他說笑。
商珞觀察着陸棠舟的神色。按說她遂了陸棠舟的願,陸棠舟應當喜聞樂見,可從陸棠舟微微眯起的桃花眼中,商珞不僅沒有窺出半分高興,反而有一絲被作弄的愠意。
商珞垂了垂眼睫,假作未見。陸棠舟不過因她出爾反爾心生不快,她卻是因自己違逆心意飽受煎熬。
想要撬動裴時煦這顆大樹的根基,少不得借助陳文選的《魚鱗圖冊》。如若因過往陰影的牽絆而退縮不前,她将會失去一個千載難逢的良機。
她沒有一丁點任性的權利。有些事情,流淚也好,哪怕也好,她也非做不可。
陳文選是禽獸是惡鬼又如何呢?最壞也不過一死,更何況在她看來,哪怕是死,也比在裴時煦這種人身邊苟活來得酣暢淋漓。
陸棠舟生平最恨出爾反爾之人,但他多少也能覺察出來,商珞有難言之隐。于是難得地耐起性子,問道:“你倒是說說,之前還因此事下跪求我,怎麼這才短短幾日,又改了主意?”
陸棠舟當然知道商珞不會同他說實話,但他認為謊言中同樣能捕捉到蛛絲馬迹。
“小人先前不願,不過是見陳先生面相不善,行徑又古怪,不像什麼好人……”陸棠舟隻見商珞說着,面上不着痕迹流露出些許委屈,“可自打您親自為他背書後,小人便有些動搖了。”
“這幾日小人日思夜想,覺着技多不壓身,多學些東西總歸不是什麼壞事。小人又不可能在郎君身邊侍奉一輩子,若有朝一日郎君厭棄了小人,小人出去也能當個賬房先生混口飯吃。”
“更何況,”商珞頓了頓,唇角開始往上拉,似乎是想扯出一個笑,可肌肉僵硬的拉扯令她意識到真的笑出來會顯得及其虛假,便又迅速地沉了下去,“還能幫到郎君您,一舉兩得,不是極好?”
顯然她内心仍然不情不願,隻是出于某種目的不得不為之。
他差點忘了,即便他不屑通過犧牲一個女人換仕途通達,她背後的主子卻決不會容許她将個人感情淩駕任務之上。
“知道了,早去早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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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于商珞的到訪,陳文選似乎并不意外。
陳文選有些病态的唇角勾起一絲料定的笑,徐徐說道,“若非老夫時日無多,以你的資質,本不夠格做老夫徒弟。”
商珞并不答話,心底卻忍不住不屑一哂,這瞎老頭子都已落魄如斯,卻獨擺出這麼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給她瞧,莫不是忘了“自欺欺人”四個字怎麼寫。
不過現下既有求于人,便無謂呈這份口舌之利。
商珞按下已經沖上嘴邊的回擊之語,擡起眼,隻見陳文選微昂起頭,撚了撚長及腰間的胡須,這模樣令她不由想起雍王府裡養着的那隻孔雀。
“老夫半生精研數術,不敢說青出于藍,卻也有所心得。生平所憾,惟宥目不能視,不得親自提筆,将畢生心血編撰成冊,傳于後世。”
陳文選說着,渙散的眸光定格在商珞所站立的方位:“自即日起,你每日抽兩個時辰來老夫這裡,老夫口述,爾抄錄整理成冊。”
商珞:“……”
她聽明白了,陳文選往好聽了說叫收徒,往難聽了說嘛,就是套着師徒關系的殼子,白嫖一個仆從。
不過這一番開宗明義,到底叫她原有些七上八下的心平複不少。
說到底,也無非是多做份工的事,橫豎她當牛做馬慣了,更何況相比她即将獲得的回報,這點辛苦實在不值一提。
商珞不承認陳文選這個師父,卻不得不承認陳文選在數術上的造詣的确高深。
商珞的數術是半路自學,底子并不紮實,抄錄時少不了遇到些晦澀難懂的概念或是定理,陳文選卻能在三言兩語間令她茅塞頓開,醍醐灌頂。
而陳文選的理論,雖然源于前人,卻能形成自己獨到的結論,精辟之處,商珞亦忍不住拍案叫絕,甚至隐隐約約生出一種荒唐的想法,陳文選對于她不夠格的評價,并不是在托大。
隻是,數日過去,陳文選一直未兌現承諾,交出《魚鱗圖冊》。
甚至在口述之時,陳文選也有意規避,傳聞中可以精算土地面積的積分之術。
間客辦事素來講求效率,這些許時日對于商珞而言已是極限。
陳文選不肯主動給,她便隻能厚着臉皮向陳文選索要。
“哦,你說《魚鱗圖冊》?”陳文選好半天才想起來這麼回事,“老夫早就差人交給姓陸那小子了。”
“你說什麼?”
商珞一驚,旋即意識到這反應有些激烈,迅速換了副平常語氣,“此事我怎不知?”
“若是叫你知曉,那還得了?”
陳文選慢悠悠說道,“老夫先前出的那道題,以你的本事,本可以一盞茶就說完,卻生生拖了一個時辰,說明你不想要你主子知道你有此本事,”
“既然你同姓陸那小子不是一路人,老夫又豈能放心,把圖冊交到你手上?”
分明是殺人誅心的言語,陳文選卻偏以一種氣定神閑的姿态說出來。商珞隻覺一陣天旋地轉,氣血翻湧着直蹿天靈蓋。
她掐了掐手心,竭力保持着情緒上的穩定。哪怕勝負已成定局,她也絕不容許自己在敵人面前丢盔棄甲,落荒而逃:“你既早知我身份有異,為何還要收我為徒?”
“老夫一生與術為伴,惟願畢生心血有所傳承,”陳文選輕歎一聲,“奈何通曉數術之人屈指可數,是故多年過去,一直未尋得合适之人。”
“論才學,你能在鬼市賭坊獨占鳌頭數日,又解出老夫的題,糾察老夫失誤之處,雖不及老夫當年十之五六,倒也算有幾分本事。”
“論品性,那日你與老夫同桌鬥牌,曾言及少賠當賺,可見你不會輕易為利沖昏頭腦,行事也還算有些原則。”
陳文選頓了頓,語氣回複慣常的冷冽,“朝堂上那些破事,老夫不想摻和,所以你究竟是誰的人,老夫沒興趣知曉;你身份有異之事,老夫亦不會向姓陸那小子提及。”
“不過你若背信棄義,就休怪老夫另當别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