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珞清晰地感受到,自己費盡心力維持的體面,在陳文選一句一句的攻城略地中,徹底失控地土崩瓦解。
商珞捏緊了拳頭,氣得直發顫。以前隻有她這般對付别人的份,哪裡有這樣被挾制得毫無還擊之力的時候?
呼嘯的陰風喚醒商珞幾分殘存的理智,眼下她還不能殺了這不知天高地厚的瞎老頭子。陳文選一死,積分術便會徹底失傳。
《魚鱗圖冊》既已落入陸棠舟手中,她要想奪回隻怕不是易事。
與其求魚,不如求漁。她如果掌握了積分之術,便也等同于掌握了《魚鱗圖冊》。
陳文選雖然有意規避傳授與她,可他的理論已自成一派,他可以剝離出積分術,卻無法從其他内容中剝離掉積分術的影子。假以時日,她一樣可以像拼圖一樣,将積分術推導出來。
“知道了。”
商珞聽見自己凜若秋霜的聲音響起。可隻有她知道,這冷得滲人的三個字,究竟壓抑着怎樣的憤怒。
陳文選蒼白的唇角勾起一縷滿意的笑,“既然知道了,那便繼續罷。”
商珞瞪大了眼睛,她想不通,陳文選到底也是讀過幾本聖賢書的人,怎麼沒皮沒臉的程度竟同市井潑皮一般。
陳文選絲毫不給商珞消化的空隙,兀自接着先前的内容開起了口。
陳文選曾任教太學,為照顧來自五湖四海的學子,咬字、聲調、乃至語速都經由過專門的訓練,一口醇厚中帶着些許磁性的大齊官話近乎無可挑剔。
這樣朗朗的誦聲落入商珞耳中,卻無異于極刺耳的挑釁,導火索一般,将壓抑的殺意徹底引爆。
商珞黑黢黢的眸子暗了暗。
想起尚未破解的積分術,商珞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提筆随着陳文選的語速飛速趕抄起來。
原先商珞對破解積分術自信滿滿,可當真開始推算起來,商珞才發現,積分術的複雜程度遠超她想象。
以她現在的本事,少則三五個月,多則一年半載,才有可能破解出來。
好在陸棠舟近日忙得焦頭爛額,倒是給了她行竊之機。
陸棠舟将《魚鱗圖冊》藏得甚是隐秘,在書案底下新鑿的一處暗格,卻難不倒商珞。畢竟,怎麼藏東西,怎麼找東西,本就是間客的看家本領。
翻開卷冊,混合着淺淡中草藥味的墨香一股腦竄入鼻腔。
商珞一雙柳葉眉不自覺蹙起。既已是十年前的東西,為何還會有如此濃郁的墨香?
商珞又将火折子湊近了細細檢查,從書皮的磨損程度和内頁紙張泛黃的程度來看,是舊物不假。
可話又說回來,若想在短時間内将紙張做舊,也不是沒有法子。
空氣中漸次彌散出淡淡的類似山楂的酸味,商珞瞧了瞧火折子,又瞧了瞧卷冊,想來是這墨條裡邊加了烏砂,而烏砂遇熱易揮發,這才散出酸味。
但在十年前,大齊官方文書檔案統一使用赤松墨書寫。而赤松墨裡邊,并沒有這一味輔料。
八年前,因皇帝一連七日夢見白鹿栖赤松,以為祥瑞,诏令嚴禁砍伐損毀赤松,墨工局便隻得改用酷似赤松的雲松燒墨。
而雲松燒出來的煙,顯色度與延展性皆不如前者,墨工便隻能添加烏砂加以調和。
“啪”地一聲,卷冊掉落在地。
商珞眼前昏黑一片,雙腿抽筋斷骨般直發軟,扶着桌案才勉強站穩。
是了。商珞有些失魂落魄地想,連陳文選一個瞎子都能看出來,陸棠舟又怎麼可能看不出來。
她并非遲鈍之人。早在平京鬼市的賭場被陸棠舟撞見時,早在陸棠舟勸服她拜師陳文選時,她就有了的預感。隻是陸棠舟一直沒捅破這層窗戶紙,她便也存了這麼一絲僥幸,自欺欺人。
這本僞造的《魚鱗圖冊》,不過是揭開了她最後一層遮羞布。
此番偷潛,發出任何聲響都是不合時宜,商珞卻放棄該有的克制,唇齒間溢出一聲輕嗤。
或許,早在更早之前,陸棠舟就已經埋下了懷疑的種子。魑魅林的陷阱底,他不惜以身試險,将外套留與她取暖,為的便是令她露出馬腳。
而陸棠舟之所以裝聾作啞至今,恐怕是因為,她是晚娘死後,陸氏父子對付裴時煦唯一的突破口。
雙飛樓的姑娘多出身貧苦,為衣食所困,為至親所棄。作為暗探被送往權貴府上後,有些意志不堅者,便會為金銀山堆砌的錦衣玉食或男人的甜言蜜語所誘哄,反水倒戈。陸棠舟想走的,大抵就是這條策反她的路子。
曾經有一段時日,雙飛樓策反之事頻發,裴時煦痛定思痛,對雙飛樓及微雨閣底層的間客下蠱毒加以控制。她本也在此之列,卻因酷似甯落微得以幸免。
另一方面,裴時煦在人員的派遣上亦更為謹慎,目标的權位越高,派出的間客級别也越高。像陸秉謙這樣的一品大員,最低也要具備五年以上經驗的間客。
五年以上……
商珞身形一僵,仿佛叫冰水兜頭澆透。無論從什麼角度加以推敲,她的資質,都不符合裴時煦的原則。
若說雙飛樓人員空虛,可雙飛樓哪怕再缺人,要找出一個比她資曆更深的人,并非難事。
至于精通數術——她此番潛伏是為破壞,而非幫陸棠舟清丈平京土地,通曉與否,又有什麼要緊?
零碎的記憶電光火石之間串聯成線。
商珞輕嗤出聲,原來是有人公報私仇,想要借機除掉她。
這個人行龌龊之事未果,被她毀去大半邊臉,餘生隻能以面具示人,卻又不得不自食其果,做吃黃連的啞巴,于是對她恨之入骨,欲殺而後快。
囿于裴時煦,這個人直接對她下手面臨諸多不便,便籌謀借着任務,神不知鬼不覺将她除掉。
此人先狀告裴時煦她有意藏拙,奉主不忠,成功令裴時煦震怒之下将她推入相府,隻身刺殺晚娘,卻不想她借徐清鶴的命死裡逃生。
恰此時,敕封陸棠舟的旨意降下,于是此人又生一計,以穩固雙飛樓管事地位之利挑唆商蕊,在裴時煦面前以她精通數術為由極力舉薦。
裴時煦日理萬機,又哪裡會對當中門道細加過問。
本可功成身退的她,便不得不随陸棠舟前來平京。
如果她露出馬腳叫陸家發現,便是正中此人下懷;而如果她再一次僥幸功成身退——平京山高皇帝遠,那個人想要對她下手,簡直是易如反掌。
嘴角扯出嘲弄的弧度,以獨孤晉的武功,取誰性命從來都是一招之間的事,如今為了除掉她,竟這般費盡謀算。
倒還當真是看得起她。
商珞彎下身,想要拾起《魚鱗圖冊》,低首卻見清冷月光傾瀉一地,叫窗格分割成慘白的一塊一塊。
四四方方的,像牢籠。
跳出一個,還有千百個。
商珞動作一滞,一瞬之間仿佛被抽去所有力氣,沿着桌案緩緩癱坐下來。
再清醒的棋子到頭來也隻是棋子。既是棋子,隻要身在局中,便不可能窺得全局。
她是這樣不遺餘力地想要脫離執棋者的掌控掀翻棋局,可才不過跳出這麼小小的一步,便悲哀的發現,循環往複的算計與被算計,早已無孔不入地滲透了她所呼吸的每一寸空氣。
這樣的窒息宿命,她無從抵抗,她無力掙脫。
商珞疲憊地阖上雙目,腦海卻鬼使神差地飄起鵝毛大雪,長街上誰的“住手”有如天籁;連日無人問津的掐傷,又是誰嘴硬心軟贈藥關懷;元宵遇襲是誰奄奄一息,仍不忘将她護在身後要崔缙高擡貴手;松年縣長夜寒涼,覆在她身上的外套是誰的餘溫;她早已抛之腦後的《陽明算經》,又是誰珍而重之新做書封……
心口泛起隐隐地抽痛,商珞不可理喻地生出一種奢侈的期盼,這些她不知不覺如刀刻斧鑿般記得分明的細碎暖意,能夠包含另一位主人公哪怕是一絲一毫的真心。
可先心懷鬼胎的人是她,又哪裡配要求他真誠以待。
嘲弄一笑,商珞睜開雙眸,緩慢地擡起手,對着臉頰狠狠一扇。這種火辣的疼痛,是她恢複清醒與冷靜的靈丹妙藥。
陸棠舟都還沒有沉不住氣揭穿她,她不能沉不住氣,先行自亂陣腳。
隻要陸棠舟沒有叫停,他們之間的遊戲就不算結束,隻要遊戲沒有結束,她就還有機會翻盤。
商珞吹滅火折子,将《魚鱗圖冊》揣進懷中。
隻有這麼做,陸棠舟才會相信她将這本《魚鱗圖冊》信以為真,進而對真正的《魚鱗圖冊》放松警惕。
陸棠舟,我會要你知道,在這場貓捉耗子的遊戲裡,究竟誰是耗子,誰是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