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
分魂卻不知,在此之前,本體哪吒因自以為害死敖丙而心存愧疚,便并未如宿命所說在寶德門對敖光拳打剝鱗,隻是一味阻擋,隻知招架,言語相勸,懇求不累及父母百姓,他任由處置。
被龍王與父親找上來之前,他也在尋法子複活敖丙。可惜敖丙雖附在他身上,卻是元神破碎,無以應答。
實際上,敖丙那分魂自來到此世便獨立存在,脫離本體太久,本體餘下的魂魄也被哪吒分魂救下,那龍軀神識空空,即便他趕忙回去撿了龍屍,也是百般法術皆罔效無醫。
如今敖光要上禀玉帝,因他一人罪過累及父母,禍及百姓,身為人子,如何能撒手置之不理?
哪吒隻得回來半道攔截,先管住陳塘關的事,可敖光正是盛怒時候,哪裡聽得進去,哪吒處處留手,反倒惹他更惱。
心事重重對戰乃是大忌,哪吒被一擊砍在後心,皮肉開綻,血液紛飛,他恐傷了附身之魂,也是愠怒非常,隻覺老泥鳅聽不懂人話,倒不如先捆服再說,反正不傷他。
局面頓時一轉,混天绫利落地将敖光縛住,綁得一絲不苟,捆得嚴嚴實實,仿若流星一般搗騰下界,眨眼間便已拖着巨龍離了寶德門,直直拽回陳塘關,貫在地上。
這副嚣張情狀,隻教李靖有口難辨,敖光化了人形與他訴說來龍去脈,言至末尾罵了幾句,便化了一道清風離去,宣稱要号召其它幾位龍王,一同來算賬。
見狀,李靖急得頓足斥罵,殷夫人到底是心疼孩子,上前欲要勸慰,卻見兒子仿若失魂落魄地轉身往外走去,紅衣好似較往日更豔,還有幾道裂痕,被那混天绫飄飛遮掩。
她方才就嗅得血腥氣味,還以為是那東海龍王不敵兒子所傷,如今慌忙仔細瞧看,那血竟是從哪吒身上淋漓滴落而來,随着他的動作,在地面上蜿蜒出一道血痕。
哪吒聽見母親喚了一聲他的名字,恍惚着止步安慰道:“母親不必憂心,孩兒已求告師父,一切皆有孩兒承擔,且師父為我保底,不妨什麼事。”
殷夫人抓住他的手,見他面如金紙:“你這孩子,也不瞧瞧自己傷得多重!”
哪吒晃了晃神,道:“是了,還有傷。”
殷夫人小心翼翼地觸碰他後背的布料,指尖全是濕黏的血,駭得她一驚,她抖着聲檢查,道:“回屋去——”
她的聲音戛然而止,那深可見骨的刀痕竟是已痊愈大半,隻餘下部分淌血的傷口與大片的疤。未愈合的那部分更是旋繞着白色的靈力,在她面前頃刻間止血。
靈珠子果真非同尋常。
殷夫人咽下未說出的話語,收回手,歎道:“你父親還在氣頭上,走罷。”
哪吒也醒神過來,察覺出自己傷痕的變化,神色更為晦暗,搖了搖頭,又低眉颔首,一言不發地離開了。
51.
日頭曛曛悶煞人,哪吒心頭煩憂,冥冥中依照了天命,無意間拿陳塘關之寶乾坤弓與震天箭射殺了石矶座下童子,生出争端,大打出手。
可謂一時巧合,數劫纏身,淩亂如麻。
恰巧敖丙分魂之中含一魂三魄,附體後本該兩不相融,卻正好落在哪吒一魂三魄的空缺之處,契合如一體相容,源源不斷地為這副身軀輸送靈力,愈合傷處。
但哪吒縱有靈氣在手,卻用得不熟練,且心中因愧排斥,不僅未能完全使動魔丸的狂氣,也無法熟練操控靈珠的法力,隻能順由寫定的宿命,須有太乙相助,才能打敗石矶。
待太乙将石矶用九龍神火罩燒回頑石本相,告知他四海龍王已逼至陳塘關,他才得以從糾紛之中脫身,趕回陳塘關。
陳塘關裡烏雲壓頂,蘊雨将出,天上的雷如同白色的爪牙,猙獰地籠罩住整片天地。
哪吒風馳電掣地趕回來,眨眼間便落在了帥府前,他一步步走進去,目中模糊一片,入不得一人,隻覺周身刺耳喧擾。
“公子回來了!”
“孽障!”
“哪吒!你可知罪!”
“戰場殺敵可也,但切莫再生無辜殺孽……獨我一人足矣。”
哪吒忽然擡頭,淚如玉箸,淌在那張還未長開的姣好面容上,分外凄楚。
“敖丙?”
他踉跄起來,幾步躍入院中面對敖光:“連你——連你們也毫無辦法?”
敖光見他哀切模樣,心中不由起疑,但聞此言,仍是怒道:“你還敢問!”
也就是說,不僅師父斷言敖丙魂魄已散,連四海龍王也湊不出一個救回敖丙的法子,哪吒渾渾噩噩地望着眼前衆人,慘白着面色:“我當償命。”
——我去陪他。
我終于能陪他。
他竟是心中宛然生出一陣滿足,像是踽踽獨行許久終于卸下了擔子,順遂心意一睡不醒,倒在那人的屍骸旁,也變做一副枯骨,與之千歲萬年地掌心相觸,不負摯友情誼。
他原來已失去過兩次敖丙。
可再多的朦胧記憶,他已抓不住了。
哪吒咽下喉嚨裡忽然湧上的一口血,平靜道:“我今日剖腹、剜腸、剔骨肉,還于父母,不累雙親。你意下如何?如若不肯,我同你齊到靈霄殿,不論如何處置,我自甘願。”
與宿命不同的是,他一心求死,沒想過重鑄肉身,也沒跟師父商量過。
敖光昂首應道:“可。”
他看着眼前小童似是得償所願一般提起劍,心中是平靜後黯然而生的萬般痛楚:對方償罪又如何,他的兒子終究是回不來了。
白發似乎灰暗了下去,發尾默默地拂動。
風愈發狂亂了。
52.
敖丙分魂自始至終,在哪吒神識中靜靜阖眼,不發一言。
他并非不想說話,反之,他有千言萬語欲要訴說,但一句也無法出口。他的魂魄已經碎得不堪傳音叙語,一心一意養精蓄銳,隻求能在最後竭盡全力替哪吒受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