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漫長的時光不曾治愈他的傷痛,反而随着年歲的累積磨蝕盡了他的生望。
“……我是你養父?這怎麼可能?”崔斯坦見了鬼似的推開相框。
屋主人在他求證的目光中微微點頭。
“你不僅是我的養父,”他繼續娓娓道,“實際上,這所房子,房子裡的所有物品,這張床,這幾把椅子,你們喝的咖啡……都曾經屬于你。在你離開我之後,我一直将所有東西保持着原來的樣子。”
他眼神逐漸柔軟,仿佛思緒被帶回到遙遠的與養父在一起度過的日子。
“那時候,我隻有你一個親人,你也隻有我一個。我們成天成天地粘在一起,從未感覺時間竟溜走地如此之快。小時候我脾氣古怪,不願去學校,你就親自教我。我認識的每一個字,念出的每一句話,都是在你的教導之下……”
在他說話的時候,約書亞注意到,他一直凝視着崔斯坦,可那目光卻不似一個兒子看父親時的眼神,更多了一些其它的東西,纏綿、貪婪,像一條舌頭,沿着他的輪廓舔了一圈,然後,想把他囫囵吞下。
“後來,我們之間的感情就超越了父子,更像是一種——”他頓了頓,仿佛在思考措辭,“——戀人關系,變得更純粹也更親密。直到有一天,你突然離開。又過了幾年,我收到你的死訊……”
他驟然撲上來,抱住崔斯坦沒有手臂的那側肩膀:“你現在應該是個幽靈吧?你的手臂呢?也是在救人的時候弄丢的嗎?”
崔斯坦顯而易見地方寸大亂,他拼命推拒,将自己的肩膀從他懷抱中抽出,又敬而遠之地拖着受傷的腿繞過桌子,有些懼怕他似的。
約書亞注視着他們,一種隐隐的不安升騰起來。
如今看來,原先的自己與崔斯坦之間存在一種病态的依戀關系。這并不是一段正常的感情,要他說甚至有些不倫。他很奇怪在這樣的關系下,崔斯坦死後再見到自己為何還會表現出久别重逢後的情難自禁,仿佛自己不是他避之不及的人,而是他癡癡守望了一輩子的愛人。
此外,黑發約書亞的故事中有太多說不通的地方。如果他出生于九千多年前,那為什麼還會需要養父?還有,為什麼他的樣子看上去要比自己年輕?難道分裂出的靈魂還有年齡上的差别嗎?
而他并沒有從一開始就說出崔斯坦是自己養父的事實,甚至假裝不認識就莫名其妙地獻殷勤。在講了一大堆真僞莫辨的故事,吊足他們的胃口後,才揭露養父的真實身份。而且他顯然還清楚崔斯坦現在隻是一具靈體這件事,對已死之人出現在自己面前并不訝異。
與他接觸下來,約書亞感覺他更像是在扮演一個角色。他剛才的彬彬有禮、熱情體貼全是他的僞裝。他在扮演一種讨人喜歡的個性,卻演得十分不用心,故意留下破綻等他們發現。
如果有崔斯坦的記憶作為對照還可以去僞存真,知道他的版本中有哪些是可取的。隻可惜……
“你是‘不死之人’嗎?”他終于忍不住問出來。
房子的主人剛開始愣了一下,随即爆發出一陣大笑。
一陣絕望像電流似的蹿遍約書亞全身,他忽然意識到,或許自己跟的這條線索從頭到尾就是一場錯誤。
黑發的約書亞笑得停不下來,足足有十分鐘才能勉強說出話來。
“我不是。”他擡手擦掉笑出淚花。
“你究竟是誰?和我有什麼關系?”
“我告訴過你了。我就是你,你就是我,咱們是一樣的。”
約書亞搖搖頭:“不,我和你不一樣。”
确實不一樣,各個方面。可他們的樣貌又是如此相似,仿佛是一張人物撲克牌的正逆位。
他的這句話似乎激怒了他,他收起臉上的笑意,金色的眼睛裡射出箭雨:“那你說說,哪裡不一樣?”
約書亞撓了撓頭:“這不是重點。重點是我相信你一定知道什麼關于'不死之人'的線索,我希望你能告訴我。”
“憑什麼?”
“就憑你在乎崔斯坦。你也知道他現在是個亡靈,他遇到麻煩了,他的靈魂随時可能會消散。如果你真的在乎他,在乎你的養父,我懇求你幫幫我們!”
屋主人冷笑一聲:“好,我給你一條線索。”
他站起來,走回房中,從書架上取下一隻木匣。
木匣的式樣非常古老,仿佛是中世紀尋寶故事中的藏寶箱,每個銜接處加固用的鐵皮都已完全鏽蝕,随着持有者的每一個動作發出吱吱呀呀的響聲。
他将木匣重重地放在桌子中央,然後推到約書亞面前。
“打開看看。”
約書亞顫抖着手打開匣子,裡面鋪着鮮紅的絲絨襯墊,由于年深日久而顔色發褐,呈現出一副鏽迹斑斑的樣貌。襯墊上躺着幾樣亂七八糟的東西:一頂用橄榄枝編織成的桂冠——早已朽爛、一枚指甲蓋大小的祖母綠寶石、一塊年代久遠的破布、一小塊石膏碎片——顯然是某座人物雕塑的鼻子、一幅被折疊起來的素描畫——畫上的人居然是崔斯坦、一小節炭筆、一簇淡金色的頭發……
“這些是什麼?”
“這些都是我養父生前的藏品。”
“可是……這又代表了什麼?這如何能幫助我們找到'不死之人'?”
他指點道:“先想起你自己是誰,而後不死之人自然就會浮出水面。”
“你究竟是誰?為什麼大天使會說我們共享同一個靈、同一本靈魂之書?”
他咯咯笑着,嘴角挂着一個不懷好意的弧度,仿佛把水攪混對他有利:“你說這一切都是大天使告訴你的?那你有沒有想過,可能是大天使在騙你?”
不可能!
天使不可撒謊,須抱誠守真,始終如一。這是刻在潘瑞戴斯律法戒石上的。
他湊過來,對準約書亞的耳邊,用又輕又細的聲音道:“好好想想吧!想起來你就能救你的崔斯坦。”
屋主人的話讓約書亞莫名起了一身雞皮疙瘩,一股涼意沿着脊椎一路爬上來。他覺得來到這裡就是一場陷阱,每多待一秒都是在陷阱裡越陷越深。
他站起身,沒有告辭,拉上崔斯坦就往外走。屋主人在後面喊他,貼心地提醒他别忘記帶上那隻木匣。
他将木匣送到他手中,臉上卻是已經換了一副表情,冷漠而殘酷:“别急,你們可以帶回去慢慢研究。反正都是我養父的東西,我留着也沒什麼用。送給你,全拿去,不用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