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中傳來一聲凄厲的尖嘯,讓人同時聯想起許多生物,然而又說不清到底更像哪一種。
那聲音很空靈,一定出自一個開闊的胸腔,卻不知為什麼充斥着驚恐,仿佛一頭瀕死的珍禽異獸,拼盡全力向世界唱響挽歌。
緊接着,就見那長滿黑鱗的怪物纏繞着一個什麼東西,像最差勁的跳水運動員那樣墜入海中,炸起牆一樣高的水花。
崔斯坦舒了一口氣,因為他看到那顆孤星仍然高懸夜空。他不是不在乎珍惜動物的死活,隻不過擔心是一種很耗人的情感,眼下他實在勻不出更多精力去杞人憂天。
怪物和被它纏住的獵物在水中翻滾,把海面攪成了一鍋沸騰的湯,夜幕遮掩着正在發生的罪行,隻有時而泛起的血色泡沫才教人意識到這是一場血腥的屠戮。
高空中雷聲滾滾,似有哀鳴夾雜其間,可是暗淡的天空卻看不見任何生物的影子。狂風裹起血腥味撲面,海水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這可苦煞第七小隊的隊員們,他們一個個落湯雞似的風裡來浪裡去,争分奪秒地将落水者撈上方舟。小金站在方舟上狂吠,給他們加油鼓勁。
在幹活的間隙,他們扯着嗓子閑聊。
“我靠,那到底是個什麼玩意兒?”馬克驚魂未定,他掉了一隻鞋,腳脖子上有一圈紫紅色的血印。
“看樣子是條大海蛇。”女特工把一縷濕漉漉的頭發從嘴裡撥開,她看起來就像一頭狼狽的母獅,金發薄薄地貼在頭皮上。
“蛇?蛇可以……長這麼大嗎?”馬克回想起那東西纏住自己時,肌肉就像鐵做的一樣,輕而易舉就能卸下他一條大腿。
“這可不是一般的蛇。”卡梅拉尖刻地道,“這是巨蟒皮同,傳說級别的遠古兇獸,連我母親也從未目睹過它的真容。”
“那被它抓住的又是個什麼東西?”
“那是韋瑟維爾獸,也叫風鲸,全世界除了天氣區哪兒都沒有。怎麼連自己的特産也不認識?真是服了你們。”晦天使毫不留情地鄙視了他們。
小湯米滿眼崇拜地望着她:“你真厲害,什麼怪物都認識!”
馬克壯着膽子往那一大坨黑黢黢漂在海面上的東西裡看了一眼,立即吓得大叫起來:“我靠,它好像吃完了!”
被皮同抓住的是一頭小風鲸,體格身量都不大,也沒有長牙,妥妥一枚軟柿子。大海蛇不費吹灰之力地就将它囫囵吞下,腹部甚至不見絲毫隆起。
牠又一次昂起頭顱,咝咝地吐出蛇信,在空氣中試探着,探照燈一樣的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天空,仿佛能夠穿透雲層。
“怎麼辦怎麼辦,它吃完了,要沖着我們來了!”馬克渾身打戰,轉身欲溜号,被娜塔莎一把扯住翼式背包。
“剛才還覺得你挺英勇,怎麼膽子就像毛衣一樣,被雨一淋就縮水了?”
“在執行任務中光榮犧牲,和被大海蛇當做點心吃掉很不一樣的好嗎?”
“放心,牠不會吃我們。皮同作為蛇類,貪吃是牠最大的特點。隻要視野裡有體型更大的獵物,就絕不會對我們這樣的感興趣。”卡梅拉故意停頓一下,又補充一句,“不過取樂除外。有時候,特别是當牠剛飽餐了一頓,并不感到饑腸辘辘的時候,也會以殺戮為樂。”
馬克:“……謝謝,有被安慰到。”
“那麼,怎樣才能殺死牠?”一直沉默的崔斯坦忽然語驚四座。
馬克驚愕得嘴裡能塞下一個拳頭:“我沒聽錯吧?你想幹嘛?還殺死牠,趁牠沒殺死你趕緊跑吧!”
娜塔莎道:“滿世界都是水,你确定跑得過海蛇?”
“跑不過也得跑,總好過留在這裡給它當牙簽。”
“你不可能殺死牠。”卡梅拉雙手往胸前一抱,老神在在道,“牠幾乎和地殼最深處的岩石一樣古老。牠最初生活的年代,可以追溯到始神誕生之前,洪荒大陸空無一物的時候,可以這麼說,牠和其它許多被遺忘的史前巨獸才是這個世界原本的主人。相傳,年輕的白神曾經挑釁過牠,祂為了給自己即将誕生的造物騰出安全的栖身之所,一鼓作氣鏟除了世界上所有的史前巨獸,唯獨剩下皮同。為了不使牠繼續興風作浪,祂将原始大陸切塊剁碎,把大洋分割成四份,又抽走部分海水,使每一份都恰好不夠皮同在其中擺尾遊弋,打造了一座固若金湯的‘水牢’,巨蛇隻能陷入沉睡。有預言稱,隻有當四大洋連成一片,牠方能重見天日。”
“可祂為什麼獨獨留下皮同?為什麼不把牠和其它洪荒巨獸一起殺死?”娜塔莎追問。
“當然是為自己開發的程序留一道後門,”馬克插嘴道,“就是‘一鍵反悔’功能。如若有一天,人類開始叫這位大神感到不堪其擾,祂能借用遠古巨獸之力将我們不着痕迹地抹去。”
娜塔莎看看卡梅拉,晦天使遺憾地點頭。
小湯米哇一聲哭了出來:“那現在我們是讓祂失望了嗎?為什麼要派大海蛇來吃掉我們啊?為什麼……”
有一股看不見的低潮在第七小隊的成員們之間彌散。每個人都沒有說話,每個人也沒有停下手上救人的工作,隻是速度慢了下來,懶洋洋的,就好像,他們真的是一捧棄子。
崔斯坦忽然開口,聲音洪亮,吐字清晰:“不,這絕不會是祂的真實用意。‘我離棄你不過片時, 卻要施大恩将你尋回;我因怒氣漲溢而暫時向你掩面,卻要以永遠的慈愛憐恤你。’祂永遠不會棄我們于不顧,祂不過是暫時轉身,用振聾發聩的沉默讓我們領教自己的錯處。放心吧,祂肯定留了後手對付皮同,我們隻要想方設法再撐久一點。”
他的話并沒有在同僚中間激起什麼水花,隻有他一個人跟發熱電燈泡似的聖光普照,仿佛真的相信白神會如期而至。
馬克憂心忡忡地看着他,對身邊的女特工低聲道:“他這是中了什麼邪?跑到大海上來傳教,還偏偏選了被大海蛇追殺的時機?真的打算以身證道嗎?”
“不清楚,不過頭兒就看上他這點。”娜塔莎見怪不怪地聳聳肩。
皮同咝咝地吐着蛇信,再次借助浪湧的力量縱身一躍,脖頸兩側膨起寬大的皮膜,助牠禦風而行。
這一次,它看上一頭成年雌性風鲸,個頭要比剛才那隻大上許多。眼尖的家族首領立刻朝牠施放閃電,可皮同濕潤的蛇皮不知是什麼原理居然絕緣,閃電射出去,隔山打牛一般在空氣中點亮兩道通天徹地的電弧,海面上瞬間浮起一片白肚皮死魚。
長牙自毒腺中彈出,釘向獵物的頸動脈,緊接着,尾巴順勢纏繞上去。
風鲸發出凄厲的尖鳴,灰色的眼睛凄怆又絕望地骨碌碌轉着。它巨大的身軀奮力扭動了幾下,緊接着卻忽然一沉,直直地墜下雲端。
馬克:“我靠,你們快看!”
即使是成年的風鲸,也依然不是皮同的對手。它的身體正慢慢變得僵直,隻能任由巨蛇一圈圈纏得更密更緊,像一具黑色的木乃伊。最後,砰一聲,掉進海裡,炸起千尺高的水牆。
馬克長出一口氣:“呼,這下該夠牠吃一壺了。”
海面上,巨蛇的身軀密不透風地纏裹住風鲸,黑色的肌肉蠕動着,不像隻有一條蛇,倒像是千萬條密密麻麻的毛蟲在吞噬比自己巨大許多倍的獵物。
隻一會兒,那團黑影便翻滾着沉入海底,波紋四合,帶着劫後餘生的平靜。
衆人尚未從剛才的餘悸中緩過神來,海面下驟然掣出一道黑色弧線,像鈎子一樣飛上天去,直插雲霄。旋即,皮同長長的身軀也露出水面,倒挂金鈎一般與空氣阻力倒行逆施,生生把自己又拽回到雲端。
在場的所有人都驚呆了。
馬克伸出指頭戳戳晦天使,戰戰兢兢地問:“牠……還沒飽嗎?”
“你難道沒有聽說過銜尾蛇的傳說嗎?皮同永不餍足,可以一直吞噬下去,直到把整個世界都吞入腹中,目力所及空無一物,唯有自己的尾巴,于是,牠轉頭開始吞噬自己。”
馬克:“……”
雲層之上,锱铢必究的皮同與剛才企圖襲擊自己的家族首領較上了勁。牠正春風得意,兩頭風鲸的血肉都已化作能量積蓄在牠的肌肉中。它用鐵鈎一樣的尾巴牢牢箍住風鲸的肋骨,出鞘的毒牙試圖刺入溫熱的血脈。不過成年雄性韋瑟維爾也不是吃素的,巨大的鳍翅翻飛,攪動周圍詭谲風雲。皮同下半段挂在它身上,上半段卻始終找不準借力的氣流,一次又一次被慣性折辱,像個鐘擺那樣搖來蕩去。
是個進攻的好時機!
風鲸調轉頭部,螺旋狀的長牙閃爍藍紫色電光,以一個刁鑽的角度斜着刺向巨蛇。
皮同看似渾身甲胄,實際卻并非無懈可擊。牠的鱗片更傾向于韌性,能夠貼合肌肉運動,保護牠免受珊瑚、礁石等硬物劃傷,但在韋瑟維爾的骨質長牙面前,無異于穿紙糊的盔甲與荷槍實彈的對手硬碰硬。
眼看着長劍穿空而來,近在咫尺,馬上就要沒入自己的皮膚,皮同卻忽然逆風擡頭,做出一個撲咬的姿勢,将前半段身體向上抛出,再任由慣性下落。
隻聽咔嚓一聲,巨蛇沉重的身軀剛好砸中風鲸中空的長牙,那螺旋狀的利器頃刻從根部斷裂,露出一個足有人巴掌大小的血洞,血水從斷齒處噴薄而出,染紅了下方雲層。
在迷宮海上,下了一陣血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