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僧行事不過是受魔鬼指使,他自廢雙目,也不過是好讓你卸下心防,更容易受他蠱惑!”
崔斯坦抄起身旁新侍酒端着的酒杯朝大主擲去。
被潑了一頭一臉的大主教帽子掉在地上,僅剩的幾绺白發濕淋淋地黏在頭皮上,狼狽不堪。興許是從來不曾受過此等對待,這老頭氣得直哆嗦。
“你……!絕罰!我要向聖座提請絕罰!将你和你的王國永遠逐出教會!你所有的臣民都将從此失去白神的庇佑,死後除了烈火焚身的地獄将無處可去!”
整座大殿一片嘩然。
“陛下!”
“陛下不可!”
“曆史上聖座從未對哪個國家下過絕罰令。陛下,您難道要陷全體子民于暗無天日的境地嗎?”
“您這是與白神的旨意背道而馳!”
崔斯坦在一衆聲讨聲中鎮定自若,掏出手帕一根一根擦拭沾上酒漬的手指。
“既然這樣,那我也宣布,”他的聲音不卑不亢,卻輕而易舉地壓過所有心煩意亂的嘈雜,“我的王宮,從此不再歡迎教會使節,往後每年,你們也休想再從我們這裡拿到一分錢納貢。”
他的聲音陡然一沉,緩步走下王座的階梯,筆直站在佝偻萎靡的大主教面前,身高壓過他兩頭有餘。
“不過有件事我必須跟你争辯一下。我信仰的是白神,這片土地上的信仰是光神教,這一點,無論你怎樣絕罰都不會改變。你看到其中存在的問題了嗎?我們信奉的明明是同一位神祇,你卻偏偏認為我的神和你的不一樣,可究竟是哪裡不一樣?于是又回到去僞存真的命題。大主教,既然您自诩為正統,那您先來,您能向我證明您的神是真神而我的神是僞神嗎?比如說,您能通過祈禱讓祂此刻降臨在我的大殿上嗎?”
教會的使者瑟縮得像隻雨天的麻雀,因震驚而語塞,因語塞而憤怒,因憤怒而顫抖。
“不能嗎?”國王靜靜等了一會才開口,“很好,因為我也不能。那今天這場鬧劇是不是也應該到此為止?看您老渾身濕透,我準許您在我的宮中多住一宿,換身衣裳,泡一泡澡,喝點美酒,享用一頓豐盛的晚宴,緩一口氣再上路。怎麼樣?夠盡地主之誼了吧?”
國王已經徹底瘋了。
自那天以後,上到貴族百官,下到販夫走卒,幾乎所有人都這樣認為。
而教會的絕罰書也沒有因為崔斯坦在大殿上的一番雄辯而姗姗來遲,反倒是快馬加鞭地送到他手上。
收到之後,他掰碎火漆,草草看了一眼,就把那張羊皮紙撕成了碎片,從王宮的窗戶裡扔了出去。
那天他讓約書亞畫了一對耳朵,也是偷偷用那張已經畫上眼睛和嘴唇的紙,替換下畫架上的白紙。
“你不會也覺得我是個瘋子吧?”
在觀看他畫畫時,國王忽然問。
約書亞的畫筆沒有停,細細地在紙上勾畫輪廓,左手撫摸,右手描摹。
“怎麼會?就算全世界都瘋了也不會是你瘋。”
“何以見得?”崔斯坦伸長脖子,眼睛亮晶晶的,等待誇獎。
約書亞把臉轉向他,目光灼灼得像是能穿透那塊蒙眼的綢布,直直照在他臉上,曬得他發燒。
“試問,還有誰會在大殿上公然挑釁被認為是教會權威的大主教,又有誰會把衆人視為‘降生惡魔’的不祥妖僧當成至寶一樣藏在深宮,還百般維護?”
崔斯坦愣了愣,随即才反應過來他是在故意說反話,開自己玩笑,于是便撲上去,用呼熱的雙手咯吱他腰側,直把約書亞鬧得小聲告饒,蒙眼布飄落到地上,露出猩紅醜陋的胎記。
他忽然僵住,疾速冰封起剛才的嬉笑,彎腰摸索着地面,倉皇地撿起白布系到臉上。
斜陽的暖光凝在他側面,巧妙地掩飾了他绯紅的雙耳。
崔斯坦忽然道:“我覺得,你就是我的先知。”
約書亞端坐在畫架前,後背繃得筆直。國王虛倚在窗台上凝望他。陽光把他們的影子投上同一面牆,把異面空間中的千山萬水,拓畫為近在咫尺的一步之遙,憑借這近水樓台,崔斯坦的影子,偷偷親吻了約書亞的眼睛,就在胎記的位置——對他而言,他太過聖潔、太過珍貴,以至于他不敢以任何肌膚相親的绮念去玷污亵渎他。
“我可沒有那種預言未來的本事。”約書亞淡淡地說。
就知道他不會輕易答應,崔斯坦立刻搬出早已準備好的說辭:“其實先知不過是一個職位,最重要的是作為國王的精神支柱。”
他悄悄來到他面前,俯下身,細細端詳他的臉,連同那團觸目驚心的胎記。他白金色的頭發散發出陣陣草藥香,也可能是從蒙眼布下傳來的。
他故意捏着嗓子,假裝自己還站在稍遠的地方:“所以,你願意麼,做我的先知?”
忍不住又去偷親他的影子,目光盯着牆面,一點點靠近,等影子碰在一起時,嘴唇卻也剛好撞上什麼。
他吻到了他,不,應該說是約書亞允許他吻了自己。那對他曾經在夢鄉中摩挲了過無數遍的嘴唇原來竟是這般溫軟,這般生氣盎然,他情不自禁地越陷越深,越醉越沉。
耳邊響起多年以前,祂對自己的承諾:你會帶領衆人到達那應許之地,那裡牛羊成群,牧草豐沛,一條大河奔湧過開闊的平原,河裡流淌的是奶與蜜,取之不盡,用之不竭……
他在心裡想:你,就是我的應許之地。
“這個回答,你滿意麼?”約書亞擡頭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