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居上見他走了,方道:“師長,這是否太冒險了?程處長還在這裡,他若有心,咱們絕無辯駁之餘地。”
喬宥笑笑,恍惚間有輕蔑的意味:“他那裡我自有對策。”
往後幾天喬宥早出晚歸,戰功流水一般上報。折騰月餘毫無建樹的程機日益眼紅,見着他時總難□□露怨天尤人的心緒。喬宥深知姜太公釣魚的精髓,隻等願者上鈎。
某日他特地早早收工,風塵仆仆地趕回駐地,為程機留了開口的機會。
程處長,你可千萬要抓住啊。他想着。
士兵押着數隊俘虜走過院門口,一時熱鬧非凡,門庭若市。
喬宥負手,沉默而欣慰地瞧着。
程機不知何時尋摸出來,蓦地問道:“你怎麼做到的?”
山間百姓維護紅軍不是秘密,凡白軍蹤迹出沒,百姓必要提前告知紅軍,或協助作戰,或掩護轉移。福建的紅軍剿三五年隻增不減,多半歸因于此。
程機眼中的喬宥不但沖破了百姓和紅軍的合圍,甚至讓當地百姓領着他精準打擊。放眼整個戰區,這都是獨一無二的。
“沒什麼特别的,将心換心。想讓他們相信你、接納你,就去做實事,解了他們的心結,他們自然幫你。不然,我為什麼先剿民團呢。把路敞寬,才能走好。”
程機若有所思。
佟居上拿着登記表過來:“師長,都統計完了。”
喬宥随便翻了兩三頁,還未說什麼,紀待氣性十足地徑直穿行俘虜隊伍,大踏步走到喬宥面前:“師長!為什麼不讓我去?他有什麼特殊?”
喬宥輕描淡寫:“作戰安排如此,沒什麼原因。”
紀待不輕不重地嚷道:“您這是偏心!大家都是參謀,平起平坐,怎的他就能帶隊剿匪,我隻能留在原地照顧傷兵?”
佟居上試圖在喬宥發火前救場:“各自分工不同而已,的确沒有别的原因。如果你想去,我可以和你互調位置。我留下照顧傷兵。”
“少假惺惺做賢王啦。”紀待斜睨他,不屑道,“誰知道你背後說了什麼,将師長也哄騙過去了。姓佟的,你仔細些,不過是外來的和尚,還想就地當方丈了。”
“紀待!”喬宥壓抑着怒氣,“注意分寸。”
“師長!”紀待叫屈,朝佟居上結結實實瞪了兩眼,憤而離場。
喬宥轉向仿佛恍然徹悟的程機,自如地将尴尬摁下水面:“程處長見笑了。”
程機恢複了風生水起的笑容,邊說着“不打擾,不打擾”邊往院内走去。
喬宥見他身影沒在屋門後,方敢壓低音量問佟居上:“紀待在哪裡等咱們?”
“往前三戶。”佟居上引着他走過去,“師長,我露出什麼破綻沒有?”
“沒有任何問題,簡潔明了不做作。本以為你會有些怯場或誇張,但事實證明是我多慮了。自己私下設計過麼?”
“從前紀待總跟我講,他們怎麼配合你應付檢查、多扣彈藥和集體請假,聽得多自然潛移默化了。”
“他今天說你這些,心裡會不會不舒服?”
佟居上仍是下意識地想說“沒有”,可他知道喬宥是直接坦率的人,向來不喜歡别人在他面前故作大度。于是斟酌再三,“起初确實有一些,但後來主要留心程處長的反應,對他的話沒什麼感覺了。”
“你有氣是正常的,被人平白數落一通,不氣才是怪事。”喬宥歎道,“若不是情非得已,我不會挑這個讓你倆吵架的法子。他心裡其實非常尊敬你,你年長于他,又穩重謹慎,他始終當老大哥看待你,不敢說重話的。今日的不愉快,盡可算在我頭上。”
“師長這是哪裡話,我一不會因為這個計較,二也不會将賬算在誰的頭上,就像您平常說的,大家都是弟兄,偶爾拌個嘴再正常不過,怎麼會真正上綱上線呢。”
兩人走到拐角處,紀待焦急地等待着。
“佟大哥!”紀待一見着他,三步并作兩步趕上前:“我今日話說重了,您千萬别往心裡去。甭說當方丈,您就是當佛祖我都拜服。我對您沒意見,真的。”
佟居上與他握手泯恩仇:“了解,都是情勢所迫,演到這個層次,不說重些反而顯得假,我不介意。”
喬宥細心觀察二人神色語态,确認無恙方才松了一口氣。
假裝吵架最容易爆發矛盾,往往情緒上頭,積攢已久的怒氣會一并釋放,說出來的話真實又傷人,即便日後和好,望見對方時腦中揮之不去的還是他惡語傷人的猙獰面容。
他不得已安排紀待與佟居上争吵,卻實在擔心二人存下芥蒂,是以親自盯着他們溝通,一定要如初才肯罷休。
紀待問道:“接下來怎麼辦?”
喬宥轉轉手上的戒指:“他很快會回上海見穆靳,安排最快的車,務必在他想得太明白前将他送到穆靳桌子前頭。”
“我沒明白你的意思。”穆靳無奈地歎氣,“你不是執意要把他放進戰區嗎?”
程機坐在他對面,雙臂環胸:“先前是先前,現在我想明白了。讓任溉北上,我才能開展工作。現在各路人馬不服管教,主要是我沒有将心換心的緣故,他們看不出誠意。若能放他走,顯出我公正無私,他們也就服氣了。”
穆靳平聲道:“噢。”
“當然,我的度量不算什麼。主要是您的目的能達成。”程機扶着靠手向前挪動三厘米,“您想啊,十九軍一看,怎麼就他能北上,他是不是跟咱們悄悄達成了協議,他是不是有二心啊。裡頭不容,他無家可歸,隻能回您麾下。您不但能收一路人馬,還能讓他們窩裡鬥。”
穆靳起了幾分興緻:“行得通?”
“您看哪裡有破綻?”
“好罷。”穆靳想了片刻,扯過一張單子,“周酉跟你說的麼?”
程機皺眉:“與他何幹,我想的。”
“是,的确不像他的風格。”穆靳簽完字,“給谷裕,讓他帶到軍政部。”
程機捏着單子出門,邊走邊罵老東西越來越不好支使了。
谷裕正站在機要處門口催文件,見他來,禮節性笑笑:“程處長。”
“谷秘書高升啦,”程機挂起嘴角,“現在該叫谷主任【2】啦。”
谷裕太陽穴隐隐發痛,他忍着疲憊承應:“哪裡,現在隻是參事。程處長才是要發達了。”
“發達不發達,不聽我的,得聽穆主任的意思。”程機若無其事地靠近,“最近周酉來得很勤嗎?”
這小子打聽情報上瘾。谷裕藏在文件袋後的手無意識捏緊:“不知道,最近我來的也少。”
“是啊,軍政部也忙。你日後打算常駐在哪邊?”
“兩邊倒騰呗,哪裡忙不過來就去哪裡。”
“噢。”程機笑眯眯豎大拇指,“偉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