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濃睡背井離鄉時以為自己投奔的是光明前途,卻不知周酉帶他走上了南轅北轍的不歸路。
他也曾是跟着高年級學長鬧□□搞革命的熱血青年,如今卻成了手刃同窗的劊子手了。
小雨淅淅瀝瀝,他撚了撚檐外滑落的水,洗淨了手指上的血污。
程機抽着煙,神色郁悶:“老東西到底為什麼突然變卦。本來說得好好的,忽然不同意了,還明裡暗裡地把我臭罵一頓,這态度轉變總都有個原因。”
沈濃睡心裡有譜,卻不敢明說,遮掩道:“也許是主任從十九軍的回複裡發現了什麼端倪,察覺到不對才叫停的。”
“他能發現個屁,要是沒我,那個宋胡安就把他耍了幾百遍了。”程機叼着煙思索半晌,忽然擡眼看沈濃睡,“如果說本事能到這種程度的,還得是你姐夫。他最近是不是去的挺勤的?”
“我沒留意。再者說,他若有心藏着行蹤,誰能發現得了。”
“那可不一定。”程機冷笑,“喬宥就碰上了。”
“是他跟您主動透露的?”
程機得意道:“他哪裡知道這個。是我從他嘴裡旁敲側擊地套出來的。”
沈濃睡不由蹙眉:“喬師長的确爽朗大方,可不像是毫無心機之人。穆主任處日日車水馬龍,偏他發現了周副區長;您正琢磨始作俑者,他又立刻将人送上門來。不覺得太巧了麼?”
“你的意思是……”程機猶疑道,“他是故意的?”
沈濃睡默認。
“可他總要有個動機。”
“無論他有何動機,左右我們不能順他的意。他要挑撥您和周副區長的關系,咱們就得比以前更親密無間,不給他留一點縫隙。”
程機思忖片刻,不知哪根筋搭對了地方,笑道:“說了半天,你還是要為你姐夫求情。放心吧,我不給喬宥機會。可你姐夫給我背後使壞,這個過節我記住了。你轉告他,讓他日後夾起尾巴做事,小心做人。”
沈濃睡不敢多言。
“不過有時候我還真是羨慕喬宥,”程機轉念,“有谷裕這麼個好兄弟,什麼風吹草動他都知道。我要是能有這種人脈就好咯。”
陳銘樞、梅龔彬與李濟深達成共識後,反蔣抗日的序幕拉開。蔡廷锴立刻派出親信與紅軍接頭,同時暗示喬宥退出起義策劃。
喬宥對此毫無異議,隻是挑了個合适的日子去向風馭和陸百告别,他們将繼續跟進合作,調度到别的地方。
風馭眼瞧他忙前忙後卻被排斥在核心之外,不由心疼:“他們把你踢開,你不生氣?”
喬宥笑了笑:“這又不是做生意,我也不是中間人,被踢開怎麼了。我想做的事情能做到,就夠了。”
他越是雲淡風輕,風馭越是深受觸動,能抓住機會,行動能力強,不計得失不重名利,且信仰堅定,志慮忠純,多麼好。
這樣的人,他無論如何要硬保下來。
“塞翁失馬,焉知非福。既然他們不讓你參與,你就當他們是在保護你。這件事以後你都不要插手,無論情況有多危急,有多非你不可,你都不要出現。”
喬宥霧水滿頭,懵懵懂懂中嗅到不祥的氣息。
風馭不讓他再露面,是不是怕事發牽連到他?可事情甚至才剛開始推進,他如何能預料到必敗的結局呢?
風馭繼續道:“現在你得做些别的事情。第一,清楚痕迹,所有在國府系統内的能證明你參與的人證物證都不要留。第二,跟在穆靳身邊,好好混,等我聯系你。我們在國民黨高層的眼線太少了,你是最有潛力上行的人。”
“我明白了。”
“關于你說的重工業試辦,我向上面申請過了,得到的答複不太理想。一個是咱們的工業基礎不好,另一個是蘇聯也才剛完成第一個五年計劃,能給予的技術支持并不多。或許以後條件成熟,我們會把工業化提上日程。”
喬宥眨眨眼:“那輕工業呢。”
一五計劃對于輕重工業關系的處理是有所偏向的,即更側重于重工業,而輕工業相對薄弱。根據他們的國防情況和外交局勢來看,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裡,他們都會延續這樣的偏科。五年之間難見端倪,可十年之後呢,十五年之後呢,重工業水平持續提高,輕工業卻瘸着腿徘徊在低級層次裡。除了向友好國家進口輕工業産品,他們還有别的選擇嗎?
風馭歎氣:“根據地的大生産運動尚不足以支撐工業發展,無論輕重。咱們還是務實一些,先抗日再建國吧。”
“我自己出資辦可不可以?”
“你有這個錢?”風馭驚詫,半晌才緩過神,“可以辦,但很容易被認定為資本家啊。”
外頭不大不小打了聲悶雷。
風馭松了口:“做好勞工保障,合法合規營業,别聲張。應該沒有問題。”
其實細想想,喬宥的做為沒有問題。他已經向上申報并得到認可,隻是籌辦條件不足才沒有落實,更何況他辦廠的初衷并非剝削賺錢,而是強兵富國。組織不能提供幫助時,自己開辦無可厚非。
“好,我明白。”
陸百急促地敲門:“旅長!六十師急電請喬将軍回去。”
喬宥一愣,沒來由地心慌:“是誰打的電話?”
“佟參謀。”
那是真的有急事。他們有暗号,如果是找借口接應他離開,會由紀待打電話。
“我得走了。”喬宥起身,最後與風馭握手,“山高水長,未來我們一定會再見,您保重。”
風馭眉間不無憂心:“好。你千萬注意保護自己。”
陸百為喬宥遞傘:“雨天路滑,我多派幾輛車送送将軍吧。”
“不必麻煩,你們轉移要緊。”喬宥匆忙撐傘,低聲道,“不知道出了什麼事,此地不可久留,你們盡快離開。”
士兵将喬宥的車開到門口,喬宥用力拍拍陸百肩膀:“好好幹,你能成大器。”
陸百将脊梁多挺直三分:“我一定不辜負将軍期望。”
喬宥來不及多言,沖進車中,一腳油門絕塵而去。
發動機的轟鳴在雨水捶打地面的巨響裡銷聲匿迹,泥水在輪胎兩側高高濺起,車過碾出的痕迹慢慢在積水的泡蝕下面目全非。
風馭緩緩從屋中走出,在陸百身旁站定。
陸百問道:“您為什麼沒跟他提入黨的事?”
“時機不好。”
“将軍促成國共合作,大功一件。趁此提出他入黨,難道不是水到渠成的事?”
“能否合作是個未知數,成功了一切好說,要是失敗,他在黨内不得人心,在國府同樣如履薄冰,一旦有人洩露消息,等不到咱們開展救援他就英勇就義了。還不如以黨外進步人士的身份參與,留上回旋餘地,多條退路。”風馭想起桌上的提案,覺得太陽穴突突的疼,“更莫提他要辦廠,如若入黨,算作無産階級還是資産階級?”
“剛剛收到消息,瑞金已經和十九路軍簽了《反日反蔣的初步協定》 【1】。”陸百不解,“都走到這個地步,還有失敗的可能嗎?”
“難說。王明這個人又左又右,時左時右,你不知道他什麼時候就改變主意了。”
陸百不敢接話。在這裡幾乎沒有人敢對王明提出意見,自從他一步登天擔任中共中央最高領導人後,一批所謂的鬥争幹部、新生力量被用來“改造和充實”黨的各級領導機關,緻使欽差大臣滿天飛,一批王明教條宗派的“幹将”被委以重任,而大批反對王明“左”傾冒險主義的好幹部則遭受殘酷鬥争,無情打擊,蒙冤受屈 【2】,黨内一時風聲鶴唳,草木皆兵,不敢有所非議。風馭算是膽大的,肯說幾句實話。
見陸百沉默,風馭便知自己将話題帶入危險邊緣,隻好不輕不重地歎口氣,拐了個彎:“你聯系上宋胡安和小鄭了嗎?”
“小鄭已經準備好入黨了,宋胡安還在猶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