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畢竟是政客,有顧慮正常。你多寫幾封信給他。”
“好。”
天色陰沉,雨珠連綴砸得人幾乎窒息。
“我們得趕緊走了。”風馭說。
晚上九點四十四分,沈濃睡第無數次看了手表:“都這個時候,喬師長怎麼還不回來呢?”
紀待在整理地圖的間歇回複他:“關你屁事。愛等就等,不等拉倒。”
“紀參謀别這麼兇嘛,我們複興社最怕脾氣大的人,你一吼叫我們就推測你心虛,就要把你抓起來用手段證明你是清白的。”沈濃睡直視他,目光鋒利陰狠,似千刀剮上來,“紀參謀難道沒聽說過螞蝗澡、坐冰塊和生孩子 【3】嗎?”
“你很自豪嗎?”紀待挑眉,“陰暗扭曲地活在角落裡,用你那些聳人聽聞的手段折磨無力反抗的人。再令人聞風喪膽,也不過是個隻會屈打成招的酷吏罷了。真有種的話,去殺個日本人,别對自己人下手。”
沈濃睡沒有惱羞成怒,他感受到自尊的刺痛和良心的不安,卻蜻蜓點水地掠過了。
“紀參謀說話硬是因為後台硬,可不知紀參謀的後台和程處長的後台比起來,誰更硬。”
紀待的後台是喬宥,撐死了說是陳銘樞、十九路軍,可程機的後台是實打實的□□,他們比不過。
“想找茬就回你的法租界。這裡沒你說話的份。”佟居上鐵青着臉,推門而入,“你有正經工作我們會積極配合,你要是來大發淫威我勸你趁早滾蛋。”
紀待立刻轉身,背對沈濃睡看着佟居上,目光迫切焦急:“佟大哥,你回來了。到底怎麼回事,你和師長出去怎麼也不和我說?”
佟居上在紀待擋住沈濃睡視線時對他使眼色,示意他可以放心。
“是私事,本以為很快就能解決,沒想到下大雨,路上耽擱許久。”他拽着紀待胳膊,不動聲色将人拉至自己身後,“沒想到剛回來就聽見沈組長在這裡大放厥詞,危言恐吓。這裡是軍區,不是任你胡作非為的上海特區。我建議你謹言慎行。”
“厥詞危言不至于,相信參謀長也知道,一旦罪名坐實,我所說的這些都會發生。”沈濃睡輕笑,從懷中掏出調查令,“唰”得一聲抖在兩人面前,“接到線人舉報,六十師師長私自聯共,欲通共反蔣,特地前來勘驗,還喬師長清白。”
佟居上迅速掃了一遍:“這是特務處簽發的,我們不認。除非是直屬單位的命令,否則我們難以配合調查。”
沈濃睡陰恻恻地盯着他:“不需你們多配合,告訴我喬師長在哪裡就好。”
“我們師長的行蹤你無權過問。”
“程處長是委座特派的巡查員,但凡有關軍内肅奸、對敵策反都在我們的監管範圍内。”沈濃睡踏前兩步,“佟居上你敢拒檢嗎?”
“我們清清白白,為什麼要接受你的審訊?”
“全師上下原地不動,師長自己悄悄跑出去,問誰都不知道去向,這是清白的樣子嗎?”
紀待插嘴:“我們師長閑雲野鶴慣了,現在又沒有作戰任務,他樂意跑哪裡去就跑哪裡去,還用跟我們彙報嗎?還用跟你彙報嗎小少校?”
沈濃睡不由提高音量:“希望紀參謀慎言!”
“要麼申請司令部調查單,要麼賠禮道歉然後離開這裡。”佟居上冷冷道,“你手裡無憑無據,沒資格頤指氣使、吆五喝六。”
沈濃睡以攻為守:“我看你是心虛。如果沒問題,為什麼怕人查?你們師長如果不是私自與共産黨聯絡,怎麼會連行程都不告訴你們?他分明是忌憚你們走漏消息!”
“我不過是接個朋友。”
沈濃睡身形一僵,不可思議地将目光探向門口。
喬宥好整以暇地旁觀,似乎聽了多時:“會走漏什麼消息?”
紀待強忍笑容,差點吹口哨慶祝。
佟居上幾步迎上,接過傘,将人讓進屋裡:“雨天路滑,師長沒事吧?”
“我沒事,就是開得慢了些,讓這位小兄弟等了我許久。”喬宥慈眉善目地看着沈濃睡,“沈組長,怎麼面色不佳呢?是有什麼心事嗎?”
沈濃睡不死心,沉着臉問:“朋友在哪?”
“噢,這個還真不方便跟你說。但既然你已經把‘通共’的帽子扣在我頭上,我少不得要澄清一下。”喬宥向外喊了一句,“進來吧。”
什麼人都圓不過去。沈濃睡不信有人值得一個師長親自、秘密、單獨迎接。除非是……除非是……
看見來者,沈濃睡心灰意冷。
任溉。
那一切都說得通了。
“親自”是因為他們是好朋友,“秘密”是因為任溉不應出現在此地,他們的會面需要瞞着穆靳,“單獨”是因為接他的确不用麻煩更多的人。
都合情合理。
“喬師長很幸運。但不是每次都有這麼好的運氣,撞上人給你解圍。”沈濃睡一副吃癟但不服輸的樣子,“告辭了。”
“等等。”喬宥叫住他,“所以我們有沒有通共?”
沈濃睡生冷地吐出兩個字:“沒有。”
“那你這是什麼态度呢?”
沈濃睡忍了又忍,不情不願地向喬宥低頭:“對不住,冒犯師長了。”
“你冒犯的不是我。”喬宥似笑非笑:“我從來不知道,下級可以直呼上級的名字了。程處長的規矩實在不一般。”
沈濃睡捏緊拳頭,轉向佟居上:“對不起,佟參謀長,是我一時激動,失言了。”
佟居上平和道:“沒事,19歲正是年輕氣盛的時候,我理解。”
喬宥說:“再年輕氣盛,也不能口無遮攔、無所忌憚,更不能越俎代庖、指鹿為馬。你說呢,沈組長?”
沈濃睡吞下滿腹的蒼蠅:“喬将軍言之有理,沈濃睡記下了。”
喬宥示意任溉讓出沈濃睡出門的路:“雨天路滑,沈組長一路小心。紀待,送客。”
路過任溉時,他面無表情,居高臨下地俯視沈濃睡。
他未置一詞,目光中的不屑、漠視和嘲諷已經讓沈濃睡後背發涼。
沈濃睡沒見過他流露過如此鋒芒畢露的表情,令他想起被逼到懸崖邊的獨狼,眼神中也有這般置于死地的決絕。
他極快地離開這間屋子,像是要把失意和挫敗甩開。
雖然是抱着試一試的心态來的,可探出喬宥不在後他就已經由懷疑轉變為肯定了。原打算抓他個現行,沒想到喬宥如此神通廣大,幾個小時内就搬來了救兵,順理成章地解決了問題。煮熟的鴨子撲棱棱飛遠了。
沈濃睡怒氣沖沖地拉開車門,要邁入車中時卻驟然停住。
不對。不對。還是不對。
任溉幹嘛要不遠千裡從河南跑到福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