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4年7月。
歸國兩月有餘的聞桦正式提出複職申請,蔣()介()石任命他為鄂豫皖三省副剿總司令。與此同時,喬宥以特别黨()員的身份加入共産黨,考慮到他重傷未愈,組織上隻委派他做相對輕松的任務——潛伏聞桦左右對他進行策反。
“你來做這個任務其實有些大材小用。”聞桦舉起相機,對着整理材料的喬宥拍了一張,“我以為你會帶兵反圍剿。”
火車掠過稻田、村落、河流和小山,它們平平無奇,但誰也說不準是否有紅色幽靈遊走其中。
“遊擊戰的打法和正面作戰不同,我未必能指揮得好。”喬宥忍住咳嗽,避免關節處細小傷口因此迸發隐痛,“更何況我如今身體情況支持不起大動幹戈,退居幕後才好将養。”
聞桦見他面色微有變化,忙擱下相機坐到他身邊,問他哪裡不舒服。
“我們還是找個地方再歇幾個月。何必如此着急赴任。”聞桦接手散落的紙頁,“我來弄,你躺一會兒。”
喬宥斜靠在他肩上,困意絲絲縷縷地被勾起來。他眯着眼看聞桦有條不紊地分類、校對、裝訂,道:“好娴熟的手法。果真是士别三日,即當刮目相待。”
聞桦道:“我學會的東西多着呢,日後你大概率要擦很多次眼睛。”
“是啊,連最難解決的收納問題都克服了,世界上沒有事物可以阻攔咱們聞大帥了。”喬宥打個哈欠,往外推推他,“我要睡覺。”
喬宥再醒來時天色接近全黑,邊際落日獨木難支,餘光稍縱即逝。車廂前後沉寂得可怕,沒有任何人類活動的聲音。仿佛世界間唯有火車逃脫了靜止的魔咒,在機械運行時發出周期性的響聲——“哐當”。
人類的本能促使寒意順着喬宥脊梁蔓延,黃昏,孤獨,冷寂。他忍不住輕輕喊了一句:“聞桦?”
身後有人迷迷糊糊伸出手,亂摸索幾下抓住他:“在這裡。”
他瞬時覺得無比安心,翻身回去,在黑暗中憑熱源找到聞桦躺的位置:“你也睡了?怎麼離我這麼遠。”
“床太大了,不知不覺就滾過來了。”聞桦往他懷裡挪了挪,沒動兩步就壓皺了散落的紙頁,他停下,氣餒地将它們都揪出來往旁邊扔,“早該聽你的,不在床上看報告。越看越困就算了,還阻擋我睡覺。”
喬宥右手護着他腦袋,左手越過他去夠被無辜牽連的紙張。
“幾點了?”聞桦問。
喬宥拎起聞桦手腕,對着朦胧的光艱難辨别腕表指針的位置:“六點四十五。”
“睡了兩個小時。原本隻打算眯個三十分鐘。”聞桦歎氣,“眼睛一閉上就時光飛逝。在夢裡過完半輩子了,醒來發現四月的報告隻看了二十頁不到。”
喬宥把台燈摁亮,粗淺速讀了十幾頁:“這份和我昨天看的三月、二月報告差不多啊。我瞧他們根本不用心打,幾個月的報告分明都是換湯不換藥。周一搜山,周二找保長甲長,周三燒山、水源下毒、拔野菜,周四放地補哨,周五抓群衆,周六和保長甲長吃飯、釋放被保群衆,周日休息寫彙報。幾樣事來回颠倒地幹,虧他們每份都能寫四五十頁。”
“我不關心他們的具體工作,隻是熟悉下力量構成和社會關系。裡面的人名很有參考價值。”聞桦說,“□□很用心,這次未必能敷衍過去。看不清形勢的話,咱們雙方都很難展開工作。”
“你要怎麼做?”
“當年如何把你送進南京政府現在就如何把東北軍送出關外。”
喬宥一怔,無論是逃離奉系還是暗送任溉,能成功都是得益于軍内上下一心,收緊口風。而東北軍十萬人魚龍混雜,毫無秘密可言[1]。或許聞桦的計劃還未開始實施,□□已對此了如指掌。
“萬一消息洩露呢?”
“無需保密。就是要光天化日地幹。誰坐不住了,可以來找我。[2]”
次日清晨,火車抵達大智門火車站。
喬宥與聞桦先行下車,行李都交由工作人員搬運。
“這個火車站和咱倆歲數一樣。”喬宥小聲說,“它是光緒二十九年建成的。”
聞桦環顧四周,并未看到哪個标語寫了它的建成日期:“你是怎麼知道的?”
“我四歲生日時,父親捏了個京漢火車站的模型送給我,告訴我它和我同年,還答應我五歲生日時帶我來玩玩。”喬宥仰望這所西式新古典的建築,果然和喬九确捏的别無二緻,“隻是08年欽州、廉州、上思武裝起義都失敗了,革命形勢不好,他們工作很忙,抽不開身,就沒有去。如今總算來了。”
聞桦凝視他片刻,忽然張開雙臂抱了他一下。
喬宥雖然習慣了他莫名其妙的擁抱,但還是忍不住尋根問底:“這次是為什麼?”
“沒什麼,就是想抱抱五歲的你。”
話落,聞桦松開他,若無其事地拉着他要往出站口走。
“老夫老妻了,怪肉麻的。”喬宥嘴上這麼說着,瞥見聞桦耳邊閃現的绯紅時還是笑了起來。
公事不等人,兩人還未休息夠二十四小時便雙雙投入工作。喬宥按預定接頭方式找到了自己上級,報到并獲知下階段安排。聞桦先是召開全體會議,和政府官員們打照面、聽關于剿共形勢和最新進展的彙報,随後又在東北軍将領内部開了小會,把暗度陳倉之事安排妥當。
直至夜裡十點,兩人才在家中碰面。
“不是答應過我近期不下廚好好休養嗎?”聞桦幽幽地看着喬宥,“怎麼又做了宵夜。”
喬宥将筷子塞進他手裡:“我不下廚難道你下?你都累了一天了,哪還有力氣。”
“我可以不吃的。”聞桦嘴硬,手卻十分誠實地拿起筷子挑了根面條,“還是你做的香。這一年淨想着這口。”
喬宥頗有些得意:“我還不知道你。”
“今天接頭如何?那藥店的隐蔽性強不強?”
“相當強,掌櫃的姓何,是位很有地下工作經驗的女同志,心思缜密又冷靜理智,這個點開了三年了一直平安無事,十分值得信任。”喬宥喝了口湯,咂摸咂摸,“醋有點擱少了?”
聞桦在埋頭苦吃的間歇搖腦袋:“我覺得正合适。可能是你傷後味覺尚未完全恢複,覺得口淡。你想再加點嗎?”他站起身去廚房拿醋,“巾帼不讓須眉,早該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