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4年8月。武漢郊外某軍隊駐地。
靶場裡槍聲此起彼伏,口哨和口令不絕于耳,偶爾還夾雜着教官的幾句責罵。
日落西山,遠處被打碎的瓦片鋪成了長長的一條河,反射着金光。
這是剛剛完成組建的特種作戰小隊,有一百人。其中五十人來自散落在三省的部隊,另外五十人來自聞桦的秘密部隊。喬宥離奉時并未全部帶走一師,留下的部隊成了聞桦的個人武裝力量。許多年來他一直秘而不宣,暗中嚴加訓練,并将其中精英以便衣的身份帶在身邊,終于在喬宥被困時派上了大用場。
“你的呼吸節奏好像和開槍節奏不太匹配。”喬宥在一位士兵身邊蹲下,“閉氣太早易造成憋氣,導緻肌肉顫動、持槍不穩或猛扣扳機。你試試等瞄準線指向瞄準點或在其附近輕微晃動時自然停止呼吸。”
士兵點頭,再次扣上扳機,瞄準發射。子彈隻打中了瓦罐邊角,崩飛了個碎片。
“槍面偏左了。”喬宥将之扶正,“打之前看看槍身軸線有沒有正對瞄準點,射角減小彈着也會偏離。”
士兵調整據槍狀态,屏息擊發。
“好一些了,但還是略早。”
士兵接下來又開了幾槍反複體會,終于慢慢摸索出規律,在第八槍時打碎了瓦罐。
“很好嘛。繼續。”喬宥拍拍他肩膀,然後毫無緩沖地站起身。由于血壓沒跟上體位變化,他瞬間眼前發黑,頭暈目眩。剛要栽倒在地,身後人眼疾手快,伸胳膊扣住了他。
聞桦無奈道:“說了幾百次了,站起來時别那麼着急。”
喬宥靠着他緩了三四秒血壓才恢複正常:“你什麼時候來的?”
“你蹲下時。”聞桦松開他,“車裡有熬好的藥。”
兩人往場外走。
“啊沒必要吧。這裡也可以熬藥的。”
“能熬不代表會熬。沒見你在這兒熬過。”聞桦湊近他嗅嗅,“中午沒喝吧?”
喬宥咳了咳:“都好得差不多了……偶爾落下一次沒什麼。”
“你自己不愛喝藥,我生病的時候倒是盯得挺緊,少吃半顆都不行。”
“我是抗慣了的,身體比你健碩,不用按時吃藥也能痊愈。”
聞桦輕哼一聲:“落下病根是一輩子的事,你願意後半生都活在‘虛’字裡嗎?”
喬宥沉默了。
“好好補,”聞桦拉開車門,取出副駕駛上綁着的保溫杯,“補好了咱倆雙赢。補不好左右[1]互換。”
喬宥幹脆地擰開杯蓋,仰頭一飲而盡。
咽下最後一口藥湯,他忍着嘴裡發澀的苦味,堅定道:“想反攻倒算,絕無可能。”
“看你的本事了。”聞桦笑笑,拿回保溫杯,“晚飯在這兒吃?”
喬宥正巧懶得做飯,遂點頭。
太陽蹤迹全隐,天色匆匆抹上墨汁,向夜幕滾去。營地電燈初上,白光驅散了因黑暗籠罩而聚集的恐懼。他們閑聊着往食堂走。
喬宥問:“上午開會都講什麼了?”
“秘密協議達成後,已有一百餘人偷渡成功了。規模不大,試水階段總需要缜密慎重些。估計再過半年,我把沿途所有關節打通,就能随心所欲自由逾矩了。”聞桦自然而然地握住喬宥的手,“他們抵達東北後會去找佟居上和紀待,你記不記得替我打招呼?”
“早說過啦。他們那裡槍械被服都準備得差不多了。”
“這麼高效率,真是沿襲了你的一貫作風。”
“下午去藥店時何掌櫃跟我說鹽、米和白面都到位了,是幾位将軍派人送過去的。組織上很感謝東北軍雪中送炭,解了蘇區燃眉之急。”喬宥低聲道,“尤其感謝聞大帥傾囊相助呢。”
聞桦轉頭與他對望,柔和不遜于月光:“怎麼沒感謝喬将軍牽線搭橋呢?”
“無須褒獎。”喬宥右手使力将他拽得更近,胳膊肘貼緊側腰,能隔着薄薄的襯衫衣料測量彼此體溫。他挑眉,下半張臉仍維持彬彬有禮的斯文樣,“那是我分内之事。”
聞桦回以同等程度的微笑:“所以也是我的分内之事。”
飯後他們照例留宿駐地,沒有返回市區。
喬宥伏案奮筆疾書,聞桦沒占到桌子,将就着坐在沙發上批複文件。廣場裡開着夜校,□□講課調門和分貝時高時低,聲音斷斷續續地飄近,和牆根草叢裡的蟲鳴奏響不算和諧的樂章。
夜校放了十分鐘課間,打上課鈴的同時喬宥停筆,起身走到茶幾旁,畢恭畢敬把他增删五次的企劃書遞給聞桦:“請聞總過目。”
聞桦接過來翻了兩頁:“你做的?”
喬宥挨着他坐下:“我隻拟了個大思路,具體是何析毫做的,專業的事情還是得讓專業的人來幹。”
企劃書忌過分詳盡拉雜,聞桦本來疑心經喬宥手難免鴻篇巨制些,不曾想這份竟言簡意赅,一目了然。
“看慣了你寫《海國圖志》,現在這麼簡潔我都不習慣了。”話音未落,預算表裡密密麻麻的表格映入他眼簾,“他把算盤珠子都扒拉冒煙了吧?”
“用的計算器[2]。我從德國不是帶回來一個麼。”
即便是用計算器,做如此周密的預算也是一項浩大的工程。聞桦由衷道:“析毫先生是難得的人才。”
天耳工廠從原來微不足道的草台班子到如今盤踞一方的本土産業,何析毫功不可沒。喬宥下得最漂亮也最重要的一步棋就是重用了他。
“能挖到他實在是很幸運。更難得的是他願意做這些。”喬宥輕歎,“那廠子若是交到我手上,我未必能沉心倒騰個子醜寅卯出來,多半是運行仨倆月就堅持不住了。”
“那軍工廠你也打算交給他?”
“軍工廠即是商又牽扯軍和政,他沒這個背景,從中斡旋會比較吃力。”喬宥頓了頓,“如果佟居上能抽開身,我打算交給他。如果他不行,就我先盯着,慢慢尋找适合的接班者。”
“嗯。還有時間,留意着就可以。”聞桦回看公司管理部分,“技術顧問這裡怎麼空着?你不是說它是精髓所在,要優先考慮麼?”
喬宥眨眨眼睛:“我是優先考慮了,不過最終結果如何,要等到明天才能見分曉。”
“明天?”聞桦思索片刻,了然而笑,“當初留他一條命總算有些用。”
白日裡的街道人聲鼎沸,熱鬧非凡。
周酉倚靠窗邊對着車水馬龍發呆,手邊的槍一如既往上好了膛。
僻靜的地方太方便被暗殺了,他特地挑了喧鬧的集市旁,為的就是殺手開槍時有個顧忌。
不過也頂多能讓對方有個顧忌,該殺還是會殺。程機對他的恨意不比對喬宥的少,人都站不起來了還逼着沈濃睡找舊時人脈殺他。從上海到武漢,他是純粹踏着血路和驚險走過來的。
今天必須出門。喬宥約了他見面。周酉回神,摸了摸袖口裡縫的刀片和靴子裡插的匕首,握緊妻子為他求來的護身符暗念三聲出入平安,揣起槍準備出發。
外頭有悉悉索索的腳步聲,三個。動作被刻意放緩放輕,毫無疑問是蹑手蹑腳蹲守在他門口了。
周酉苦笑,心道又是一場鏖戰。
他卡着視角觀察窗外情況,果不其然已有人把守住了前後門。
複興社解散後沒有再組織過如此系統的行動,因為特務人數不夠。現在程機剛攢了幾個人就組織起來對付他,可見其恨之切。
周酉關掉手槍保險,踩着凳子爬上門後的置物櫃,在逼仄的制高點架槍對準預設點。他有些後悔逃的時候沒帶把步槍。
等了不多時,把手緩緩下壓,鎖舌縮回,門一寸一寸地被推開。以往周酉會設無數道機關,他們也是吃了苦頭才學會了謹慎破門。
門已大敞,屋内卻空無一人,他們遲遲不敢入内。
周酉牽動控制衣櫃櫃門的絲線發出響聲,三人立刻精神大振,探頭探腦地踏進屋内。
教了幾百遍還是不知道留人門口望風,真是悲哀。周酉連開三槍,三人應聲倒地。
槍聲震亂了街道,霎時行人、黃包車、汽車慌不擇路,亂作一團。樓下把守的人意識到态勢不對,急匆匆地放棄監測朝槍聲方向趕來。
周酉跳下櫃子,趁此機會從三樓窗口翻出去,踩着二樓樓頂的瓦片向樓後轉移。
有個速度慢的特務沒跟上别人的步伐,好巧不巧地正看見金蟬脫殼的他,舉着槍連開四發。他連滾帶爬地僥幸避過,在第五槍發出之前狼狽地跌回地面。正準備反擊,眼前人影一閃,槍聲突起,喬宥已先行替他解決。
“周區長實在太受歡迎。”喬宥收槍,吹了聲口哨,犄角旮旯裡躍出四個人,“收拾幹淨了嗎?”
今天跟他來的四人均為特種小隊成員,左别雲和項歸是一師舊部,鐘故山與江北望來自三省部隊。喬宥選人時特地平均分配了名額,力圖不偏不倚端好水。
鐘故山道:“門前兩人,門後兩人,三樓三人,一共七人全部解決。”
“好。”喬宥示意周酉随同他們轉移,“此地不宜久留。咱們換個地方說話。”
“這就是你說的安全地方?”周酉不無失望地環顧這座平平無奇的咖啡店,裝潢普通,咖啡品質一般,稀稀落落地坐着幾位客人,各自暢聊。老闆百無聊賴地坐在櫃台後發呆,服務員鮮少出現,隻有在點單、上東西和收拾衛生時會如幽靈般從後廚飄出來。臨街有整面玻璃,狙擊手能在對面輕而易舉地擊中他。
喬宥早知他會有此疑問,略微提高聲音:“跟周區長打個招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