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不我們折中,”喬宥咬牙道,“酒席您出一半的錢。”
“酒席和三金,外加陪嫁。”
“隻出酒席。陪嫁我準備好了,三金馬上去買。”
“酒席和戒指,不幹算了。”
“戒指我也自己買。”
秦木蘭轉身就走:“我去給你姥姥上柱香,求她輕點擰我。”
“别别别。”喬宥忙攔住她,“一半的酒席和戒指。不能再多了。再多我媽要罵我吃軟飯了。”
秦木蘭心想你現在不正吃着聞桦的軟飯麼,怎麼到她這兒就有道義負擔了?她一甩頭:“再給你媽媽多燒點紙,拿錢手軟她打我沒勁兒。”
天哪。喬宥真是欲哭無淚,誰家為這個事兒鬧騰成這樣啊。
“就聽您的。”他退一步海闊天空,“酒席和戒指。”
秦木蘭喜笑顔開,摸摸他腦袋,個兒真高,要低下頭才能摸到發頂:“這才是乖娃娃。”
“還有一件事。”他垂首,輕聲道,“聞桦沒有很近的親屬了。”
聞質和韋井梧都是三代單傳,當初他追喬宥的時候就有絕後的顧慮,是韋井梧給他打了定心針,告訴他幸福就好,傳宗接代延續香火都是身後之事,無所謂。他們在一起後沒怎麼遇到過親緣關系的阻礙,直到結婚時,雙方驚奇地發現聞桦家裡沒有可作長輩的親人了。遠方表親也有,可誰會想讓八竿子打不着的陌生人在婚禮上扮演如此重要的角色呢。
秦木蘭心下酸楚,喬宥尚且有他們,聞桦是真的身後空無一人了。
“你的意思是……”
“姑姑膝下無子,又真心疼愛他,我想,是否能讓他認個幹親。”
“他的意思呢?”
“他願意。”
“好。我去問問你姑姑。”
下午喬宥和聞桦開車去城外轉悠了半天,直到日薄西山才踏上回程的路。
“會甯是個好地方。不光适合發展軍工。”聞桦絲毫未見疲憊,“隴秦鎖鑰,這裡自古就是兵家必争之地。紅二、紅四方面軍北上都須經過會甯,如果能在此處碰面,不僅占領樞紐地區,也能掌握戰略主動權。”
寸草不生的荒土一望無際,西南方紅彤太陽緩緩下滑,視線所及内不見任何路标,前方隻有稀疏淺淡的兩三條車轍。喬宥開到七十邁,輪胎卷起一米高的沙土,絕塵而去。
這裡地廣人稀,又鮮有指示信号,喬宥開車時不敢錯神,生怕方向盤打歪一點兒就進了荒山野嶺。
“隴東重鎮,交通樞紐,中原通向西域的必經之路。在這兒會師百利而無一害。”他松了油門,車速有所下降,“前面是有座廟麼?還是海市蜃樓?”
聞桦取下别在衣領處的眼鏡,端端正正架在鼻梁上:“是有座廟。”
遠處模模糊糊的影子愈發清晰,空曠的荒野中居然變出了一座建制恢弘的寺廟。雖然了無生氣,寂寥凄涼,但能看出昔日的輝煌盛況。
“裡面會不會有人?”喬宥蹙眉,神色略顯凝重,“我不太确定路。”
“帶槍進去。”聞桦摘了眼鏡放到後座,在鞋側和腰間都插了槍和短刀,“突然有座廟,怪瘆人的。”
渺無人煙之地的建築于路人而言就像火于飛蛾,很難不被吸引進入。沙漠裡的土匪和大洋中的海盜深谙此理,往往會在類似地标中設伏。會甯匪患不重,但不得掉以輕心。
喬宥“嗯”了一聲,徹底放開油門,轉壓刹車,踩緊離合降速。車正好滑到廟門口停住。
牆體屢經風霜,被荒漠裡強勁的野風吹蝕得破損不堪。匾額上的字坑坑窪窪,難辨形迹。高牆頭上插着兩根鐵質旗杆,沒有旗的蹤影,大抵早被日積月累的風蝕咬爛了。
廟門敞開,通往大殿的路一覽無餘。這是條被掃幹淨的小路,兩側堆起低低的沙脊。
有人,但從路徑寬度來看,人數不多。
他們對視一眼,解了安全帶下車。
廟裡曾經富麗堂皇的裝潢多半敗給了歲月和西北的氣候,曆史上的繁華似錦若夢一場,轉瞬隻剩枯木黃土。它像是失語的巨人,躺在無人問津的荒野,雙目圓睜望着天空,最終卻任由風沙掩蓋軀體,孤寂地蒼老、沉淪、消逝。
聞桦在某幅壁畫前駐足,色漆黯淡綻裂,他還未擡手觸碰,便有碎片脫牆落地。
盛極一時,卻中途沒落,除了被遺忘和唏噓,還有别的下場嗎?難道百年之後真會如此脆弱,他人尚未史書工筆,自己就已黯然消隐?
太陽愈發西斜,一抹光映在壁畫上,萬籁俱寂,側耳時可聽見沙子随風移動的聲音。
“往裡頭走走。”喬宥過來牽住他的手,娴熟地揣進自己兜裡,“找不到人也要盡快上路了,天黑會很麻煩。”
聞桦冰涼的指尖因緊貼熱源而漸漸升溫,暖意順着手傳導至四肢百骸。
“好。”
出了天王殿,就見大雄寶殿的台階上坐着個須發全白的老頭,少說也得有七十歲。他像藏在江湖犄角旮旯的世外高人,做短衫打扮,針線縫隙裡掖着沙子,袖口、膝蓋等位置髒迹斑斑。他姿态随性,單看肢體語言是個好相處的人,可走近端詳表情,卻是副冷淡緘默、愛答不理的模樣。
“老先生,”喬宥俯身問道,“您知道回會甯城的路怎麼走嗎?”
老頭擡眼瞥他,瞳孔驟然一縮,随後又歪頭越過喬宥盯聞桦,目光在他二人之間遊走了個來回:“向正南走個四十公裡就到了。”
“成。謝謝您。”喬宥頓了頓,沒有立刻離開,“您是住這兒嗎?”
他古怪的掃視讓喬宥感覺異樣的不安,誰知道四十公裡外等待他們的會是縣城還是陷阱?
“最近這幾個月是。”老頭的眼睛被陽光刺着,不得不眯起來看他,“等開了春我就要換個地兒住,往西去青海和新疆。”
“您在旅行?”
“你這娃娃說話好聽。他們都說我是無家可歸地流浪。”
“您有錢,有謀生的法子,就是旅行。”喬宥凝神觀察他,右手食指、中指、無名指的骨節有繭,左手相對幹淨,雙手掌心都無厚繭,“先生是讀書人,憑學識不至于流浪。”
聞桦向斜前方踏了半步,與喬宥并肩站在老頭面前。不知何時他已全無笑意,眉目間閃着冷光:“您是走方的算命先生。”
刺眼的光被擋住了,老頭得以舒展眼部肌肉,更仔細地打量聞桦:“不錯。你……”
“時候不早了。”聞桦打斷了他,對喬宥道,“太陽落山後不好走,我們趕緊上路吧。”
他看向喬宥時又溫情脈脈了,仿佛半秒前的冷臉隻是老頭的錯覺。
老頭識趣地沒再繼續說下去。
喬宥沒深究這突如其來的岔話,點了點頭,以商量的語氣低聲道:“馬上過年了,要不咱們?”
老頭子年齡挺大了,住這麼簡陋的地方,要是再吃不好,春節過得着實沒滋味。喬宥的意思是擱下些年貨,來點大魚大肉給老先生拜年。
“應該的。”聞桦松開握着他的手,“你去拿吧。”
喬宥走前隔着大衣拍了拍聞桦的腰間,提示他時刻保持警惕,手不離槍。
聞桦眨眼表示明白。目送喬宥身影消失後,他如川劇換臉般卸下了柔和,取而代之的是抗拒和淡淡的戒備:“您都看出來了。”
或許是白晝餘熱在消逝,他們周圍的空氣溫度降低了。
“聞家秘術,我一直以為隻是個傳說。”老頭歎道,“本能活到九十五歲的,怎麼自己折了壽數?”
聞桦語氣平平,輕易地像是說地球是圓的:“他不在,我獨活又有何意趣。”
“别人或許還能如此任性,你不該。”老頭又掐指算了一遍,确認方才心算的結果沒有錯,“先是喪母,後又喪父,膝下無子嗣,四代單傳,六親緣淺。”老先生嗓音瞬間蒼老沙啞,在風起葉落的環境裡備顯凄涼,“恐怕這是你最後一世了。”
枯樹上寒鴉哀叫,斷壁殘垣勾勒出夕陽日影,暗色零碎不堪地掉在黃土表面,聞桦背光而立,看不清表情。
過堂風掀動他的大衣,他如雕塑般沉默而筆直地站着,良久方輕聲開口:“我都知道。”
在東北時不是沒遇到過算命大師,也出過讓他去寺廟裡拜佛燒香換名字的主意,他一一照做,到頭來還是父母雙亡、弟死腹中。大抵命數就是命數,任人如何反抗都改不了。
喬宥拎着東西出現在門口。仿佛是心靈感應,聞桦回頭時正撞見他擡眸,落日餘晖裡愛人的笑容璀璨溫暖,比絢爛的霞光都引人注目。他遙遙望着,隻一眼便覺得此生無憾。他們還有三十年可共同度過,即便再無來世,他也不怕。
聞桦與喬宥對望着笑,嘴裡的話卻是沖着老先生說的:“請先生莫與他說這些,他會難過。”
老先生反問:“那你呢?你不難過嗎?”
“我沒什麼感覺了。命數已定,自憐自艾也沒有意義。”聞桦神色釋然,“他不難過,我就不難過。”
老先生心中五味雜陳,早知聞家出情種,今日得見,也算開了眼界。
話題結束了。聞桦大步走向喬宥。
迎着夕陽還是略有些晃眼,他卻不肯閃躲避讓——不是角膜和晶狀體對日光的挑戰,是喬宥的存在讓他無法移開視線。
他永不厭倦地注視喬宥,不敢将目光偏離半分,就像是餓了幾個世紀的野獸被扔進了肉林,即便确鑿日後衣食無憂,有數不盡的美味可以享用,還是會時時刻刻害怕饑餓,害怕失去,難以自抑地暴飲暴食。
其實他沒那麼淡定,邁步間腿腳隐隐發軟,似乎踩落葉和踩棉花沒太大區别。
沒有下輩子了。見不到喬宥了。
怎麼可能舍得呢?
老先生暗念一聲“積德行善”,悠悠道:“難怪能扭轉乾坤。愛到這個份上,即便司命星君也為你們動容了。”
聞桦猛地停住腳步。
“他命裡三十一歲有劫,你用自己的壽數擋了,成就了大功德,不但改了命格,也将你們緊緊捆綁在一起了,世世代代都難舍難分,輪回千百次姻緣都是一對兒。”
風有些涼了,聞桦的心卻史無前例地滾燙起來。
“你們能遇見彼此真是萬裡挑一的幸運。”老先生微笑,“新年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