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宥翻了翻,心裡明鏡似的:“果然不錯。”他指着國軍士兵報出的上級名稱,“這幾位在三年前的确為74軍幹部,第四次圍剿出征名單上他們就是這個職位。可後來都戰死了。這幾位職位是串的,從始至終都不在五十七師裡。怎麼會有士兵連部隊長官都說得驢唇不對馬嘴?還有,他們用的裝備破綻太大了,”他不禁冷笑,“車用的雜牌軍的中型吉普,槍卻是全德械,裝都懶得裝了。”
孫辨不解:“無論是雜牌軍還是中央軍,終歸是國軍士兵,他們挑起内戰的意圖是一樣的啊。”
“奔着開戰來的,和讓您覺得是奔着開戰來的,是截然不同的兩件事。”見軍官愈發雲裡霧裡,喬宥解釋道,“将軍,如果是您想要偷襲,在還未行動前就暴露,您會直接挑明自己是來偷襲的嗎?”
孫辨堅決搖頭。
“這就對了。既然對方沒有實證,何不避重就輕,說自己隻是來偵查的?”喬宥圈出俘虜招供的第一句話,“怎麼會有人上來就坦白自己是惡意侵襲?生怕打不起來?”
孫辨狠狠一拍手:“他們是故意的,要引我們先發兵,不明不白地打起來。幸虧沖鋒号沒吹多遠,讓對面聽見動靜可就說什麼也來不及了。”他望向于邢舟,“我去和号手和哨兵說一聲。”
“不。不必說,”于邢舟淡淡道,“會打草驚蛇。”
喬宥問滿頭霧水的孫辨:“俘虜的車我能開走一輛嗎?”
“這真不行。部隊有規定,俘虜的車屬部隊财産,任何人無權處置,我做不了這個主。”
“給他。”于邢舟道,“我定了。”
喬宥朝他們拱手緻謝,随後大步流星地出了指揮所,找人要車去了。
孫辨看看他消失的背影,又看看穩如泰山的于邢舟,一時不知道他們葫蘆裡賣的什麼藥。
“這是做什麼呀……”他撓撓頭,小聲問。
于邢舟望向營門口的哨兵:“我們要守株待兔。”
12月24日14:05.
天邊隐隐傳來飛機轟鳴聲,孫辨緊緊捏着望遠鏡,從中窺見遙遠處有轟炸機正在盤旋。
“又要開始了。”哨兵不無擔憂,“會炸到我們嗎?”
孫辨下巴線條繃得筆直:“不好說。雖說前日炸的是渭南縣城和渭南火車站,大前日炸的是他們自己的28師,但保不齊今天會炸到我們頭上。”
“縣裡設了防空哨,由縣警察局兼管,向全城發空襲報警。縣城損傷應當可以減少了。”
前日轟炸機投彈,點燃了棉花打包公司廠房、宿舍、渭南火車站票房以及當時停靠在車站北貨場的軍火列車,引發了連鎖反應,爆炸不斷。最終渭南城區被炸毀的房屋達數十間,死42人,傷24人,死亡牲畜27頭,毀壞麥田367畝。三原向全國通電抗議,指出“國家設置空軍不去炸擊日寇,保衛國土,而竟忍心加于我無辜同胞。如此舉動,實堪痛心”。
“快結束吧。”孫辨喃喃。
“不好了!不好了!”通訊員連滾帶爬地跑過來,“日方通電全國,說當初應總督是南京政府下令暗殺的,宋總司令是南京政府的卧底,大帥身中毒瘾至今未愈,是南京授意讓宋司令引誘大帥吸毒,還有許多許多。他們說東北軍是為報私仇蓄意謀反,現在軍隊裡鬧翻了天了!”
孫辨霎時臉色灰白:“這不是謠言麼!今晨我已将散布者捉拿……這不是謠言?”
通訊員把一份幾乎被扯碎的報紙揚起來:“日方發了确鑿證據,報紙傳瘋了!”
孫辨抓到近前,匆匆掃了兩眼:“怎麼會這樣?”他下意識望向對面的中央軍駐地,如果他們也得了消息,會否會誤打誤撞開槍?内戰是否一觸即發?
“于司令反複申饬,不可魯莽。哨兵!”
哨兵高喊:“到!”
“通知明哨暗哨,嚴密監視敵情,但決不許輕舉妄動。有任何動靜先來找我。在得到我的命令之前不許表現任何攻擊傾向,聽到沒有!”
“是!”
孫辨一拍通訊員肩膀,力道大得要把人拍趴下:“召集士兵到校場,所有人都必須出現,少一個人,團長親自去找。”
校場人聲鼎沸,群情激奮。士兵們有的聚集一堆破口大罵,有的沉默不語、神色嚴肅。喧鬧聲幾乎要把天穹掀翻。
孫辨踏上高台,喊了幾句竟無人應聲,他緊緊盯着幾個人群旋渦,那幾個在中心振臂高呼的會不會就是電報裡說的“奸細”?
不會。此時冒頭的都是出頭鳥,沒有奸細會以身犯險,親自暴露在大衆目光之下。那該如何揪出他們呢?
孫辨目光陰沉,絞盡腦汁地思索。底下人看他面色不善,不由停了喧嘩,紛紛圓睜着雙眼,視線牢牢鎖定在他身上。
“日本軍隊在利用我們。現在局勢緊張,西安在對抗全中國,東北軍本就處于不利地位。它們生怕平靜下來,四處散布不實消息,企圖激起我們和中央軍的對抗,不就是利用咱們達成它們分裂中國的目的嗎?南京或許有對不起我們的時候。但日本是咱們最大的敵人,這點是毋庸置疑的。咱們絕不能做親者痛、仇者快的事情!”
“為什麼吃虧的總是我們!”有人眼含熱淚,“從改旗易幟以來,我們就沒過過一天舒心日子!1929年與蘇聯開戰,南京政府背信棄義,說好了救援最終卻一個人也沒來,我們一個班除了我都戰死了!我至今還記得他們倒在我面前的模樣。因為自己人的背刺而死,他們死不瞑目啊!”
“1931年九一八事變,如果不是□□堅持不抵抗政策,我們怎麼會淪落到一槍不放棄守沈陽,淪為喪家之犬,寄人籬下,在哪裡都不招人待見。”
“這幾年剿共的傷亡您都知道!南京政府如何對我們,您都明白!為什麼非要捂我們的嘴!東北軍從來都是不惹事也不怕事的人,在座哪個不是刀山血海裡滾出來的鐵骨铮铮的漢子!人家都騎在我們頭上撒尿了,我們還忍,日後,哪有軍隊看得起我們?哪有父老鄉親看得起我們?清明燒紙,大家有何面目面見列祖列宗?”
“他不仁,别怪我們不義。趁此機會,翻了他的天!一路打到南京去。把全中國統一了,照樣能抗日!”
“混說八道!”孫辨怒道,“你這是把我們架在火上烤!内戰再起,彼此消耗,日本人最愛看見這一幕!”
“我們不行,不還有紅軍嗎?聯合起來,幹死他們!”
“反了!反了!為聞大帥報仇,為丢掉的東三省報仇!為死去的父老鄉親報仇!”口号此起彼伏地響起來,嘹亮而穿透力極強,孫辨懷疑對面軍營聽得一清二楚。
軍隊從未如此動蕩過,孫辨治兵向來軍紀嚴明,士兵從不敢躁動暴亂。眼下所有人都像吃了槍藥一樣,雙目猩紅,喉嚨沙啞也要嘶喊,跺腳跺得大地都在顫動。
孫辨果斷朝天開了三槍,終于鎮住了場。他待大家安靜些許,吼道:“你們委屈,大帥就不委屈嗎?他冒着多大的風險發動了兵谏?你們現在鬧起兵反叛,是要置他于不仁不義之地嗎?死了的人已經死了,活着的人還要繼續活着,我們要為活着的人考慮!大帥從未有對不起我們的時刻,對不對?别人不相信他,可我們知道他的苦衷。這麼多年,他如何殚精竭慮,大家都看在眼裡。如果連我們也把他推進火坑裡,是不是太沒血性了?一時沖動,把命丢了不算什麼,忍辱負重活到勝利的一刻,才是真勇士的所謂!為活着的你我考慮,為活着的、等待抗日的父老鄉親們考慮,不要再無意義地損失自己,明白嗎?”
這一番話仿佛向發狂的人澆了盆涼水,台下士兵呈現出茫然而若有所思的神情。孫辨祈禱他們都已明事理,不再暴動。
短暫的寂靜空隙中,響起一道鎮定平靜的聲音,音量不大不小,卻清清楚楚地傳到每個人的耳朵裡:“忘掉過去,就是背叛。”
“是誰?”孫辨眼睛炯炯,立刻找尋聲音的來源,可是這麼多的人根本無法确定是誰嘀咕了一句,更何況下一秒後大家又衆說紛纭起來。
“該死的。還真有奸細。”孫辨眼前許多張臉都扭曲變形,數不清的嘴在張合,場面下一秒就要失控。
不知誰喊了句:“聞桦也是個孬種。兵慫慫一個,将熊熊一窩。跟着他我們才不得不捧南京政府的臭腳。還管他做甚?”
孫辨腦中警鈴大作,事情果然在朝着失控的方向發展。他一把從地上撈起幾枚石子,連續扔了幾位帶頭罵聞桦的士兵。他瞄準的是左邊肩頭,正撞在不緊要的位置上:“擾亂軍心!按律當斬!”
“你打我們!”有位士兵被打了後更來勁了,腳上像安了彈簧,“因為我們說實話,你就打我們?你這……”
他後半句話未說完,孫辨精準地把兜裡半個饅頭扔進了他嘴裡:“你家中老娘無人照料,是聞大帥命人将她請到北平裡,着專業看護人員照顧,每月還多發津貼,逢年過節都要派人慰問。你得了便宜還賣乖,轉頭就全忘幹淨了。白眼狼都沒你這麼個做法。”
“還有你。你哥哥在剿匪中戰死,南京政府推說賬中無錢,不肯發慰撫款,那筆錢是聞大帥自掏腰包補上的。你家裡每月都能得到筆豐厚的津貼,你以為是自己漲薪水了?那是聞大帥看你家中困苦,特意命賬房發的。”
“咱們的軍費,自去年就被裁撤了一半,大家沒察覺出夥食、被服、器械有何變化吧?都是聞大帥墊的錢。大家要是還有點良心,就别讓他難做。”孫辨歎了口氣,略顯疲憊,“我知道,大家積攢了很久的怨氣,我也是,大帥也是。可凡事要以大局為重,君子報仇,十年不晚。現在是沖動了,爽快了,要擦屁股了還得大帥費心。自損八百,傷敵零個。這樣百害而無一利的事,何必要做呢?隻想着自己的私利,不惦念别人的付出,我們和南京政府有何區别?”
想起聞桦,衆軍平和多了。扪心自問,跟着他打仗,他們從來沒後悔過。
孫辨蹲坐在高台邊,拉近了和大家的距離:“大家知道越王勾踐的故事,大帥以前辦夜校時都給咱們講過。卧薪嘗膽,三千越甲可吞吳。你不卧薪嘗膽,哪裡來的反擊的機會呢?現在,就是咱們磨刀的時刻。要等到敵人毫無防備的時候再出手。現在敵人全神戒備,我們讨不到任何好處。”
有人問:“所以,這個仇,還是會報的,對嗎?”
“當然。我以人格起誓,以性命擔保。”孫辨咬牙,“此仇不報,我孫辨誓不為人。”
士兵們慢慢平靜了,孫辨打算再安撫幾句,就解散隊伍了。然而猝不及防地一聲哭喊,打亂了所有人的陣腳。
“不好了!中央軍打過來了!”
孫辨促然回頭,見營門暸望塔上亂成一團。他正要開口維持紀律,一聲沖鋒号尖銳地響起。
12月24日15:44。
餘邵裡望着轟炸機遠去的背影,松了口氣。何應欽總是看熱鬧不嫌事大,光顧自己得意,意識不到這種火上澆油的行為令雙方都杯弓蛇影、草木皆兵。
“防空警報解除。”他揮了揮手,“讓大家恢複操練。”
副将叫住準備轉身離開暸望塔的他:“遠、遠處有、有士兵。着灰、灰黃色軍服。“
那是東北軍的服色。餘邵裡猛地止住腳步,回身極目遠眺,果然見一長列士兵自山間繞出,像螞蟻一樣整齊有序地行進。部隊見頭不見尾,粗看隻覺山裡密密麻麻都是人,令觀者頭暈目眩。
“少說也、也有兩、兩個師。”
餘邵裡喉嚨一緊:“三原盛不下這麼多人。”
副将把望遠鏡遞給他:“他們是不是要、要開戰?”
“如要開戰,隻調一個師就夠打咱們了。對面目前還沒有用兵多多益善的将才,沒理由調這麼多。”餘邵裡用望遠鏡細細觀察數遍,沒有明顯的番号旗幟,也找不到他熟悉的面孔,“奇怪。這幾日火藥味濃,但雙方未有一槍一彈的交鋒。沒理由增兵支援。如說是蓄意開戰,為何不隐藏軍隊行蹤?後山有路可直通孫辨營地後門,用不着出現在我們眼前。這樣光天化日地增防,不是落人口實麼?如說是駐軍調動,孫辨的軍隊又無拔營起寨的迹象。”
副将道:“無論、論如何,孫辨也、也不出門接一、一下,沒禮貌。”
餘邵裡心意忽動:“不。他不是沒禮貌。他是不知道。”
“啊?”
“近日在我們中間傳播的謠言,恐怕在他們那裡也出現了,且引起的反響不小,以至于需要秘密派兵鎮壓了。”餘邵裡冷笑,“等着瞧,他們部隊碰面的時候會有好戲的。”
副将湊近他,低聲問:“那謠、謠言是、是真的嗎?”
餘邵裡瞥了他一眼:“怎麼可能?”
“餘将軍!”樓下有人高喊,“總部電話!”
“來了。”餘邵裡将望遠鏡還給副将,“你親自看守。謹慎行事。”
“明、明白。”
餘邵裡走進指揮所,從電訊員手中接過電話。剛“喂”了一聲,對面謝作湍如霹靂彈似的傾瀉起來:“對面增兵,你為何還不動作?”
餘邵裡第一次被調到謝作湍手下,對他暴躁的脾氣還不甚适應。他先愣了半秒,才解釋道:“對面增兵隻為維持秩序,鎮壓動亂。對我們并無惡意。我想不需要……”
“難以想象,第五次圍剿中你是以這種判斷能力打了那麼多場勝仗。”謝作湍冷哼,“對面可是手握二十萬軍隊的叛徒。你說他們沒有惡意?我已增派了士兵,提前準備一下吧。”
餘邵裡立時肅目皺眉:“謝司令,三原容納不下這麼多人!”
“能容納得下聞桦的,容納不下委員長的?餘将軍,你可要注意你的思想問題。”
餘邵裡不禁隐隐頭疼。謝作湍的兵他一向敬而遠之,那群人與地痞流氓幾乎無異,視軍規如同一張廢紙。他們抵達三原之時,就是天下大亂的開始。
“我是為了委員長的安全才這樣說。”餘邵裡心中焦灼,“三原如今是最敏感的地方。萬一雙方擦槍走火,擾亂談判局勢,委員長安全必要遭受威脅。聽說今日晚間談判結果就能揭曉,為何要在十拿九穩之時自添隐患呢?”
“坐以待斃才是自添隐患。你在□□面前知道不能坐以待斃,怎麼在東北師前就心慈手軟了?”謝作湍老煙嗓裡歎出口渾濁的氣,“不知道你怎麼上來的。”
餘邵裡心道:這老頭怎麼話裡話外都是不服氣?
“可以派軍,但是不必動用您的兵。”餘邵裡頭痛欲裂,“把南邊的部隊就近調來即可。”
電話那頭的謝作湍剛提氣,餘邵裡搶先開口截斷:“您的兵和三原有一段距離,現在調兵恐時間不及。若延誤戰機,就不好了。”
“這,”謝作湍輕輕晃動手裡的電報紙,他接到的命令的确是就近調動,本想試試有無機會渾水摸魚,可惜餘邵裡不好糊弄,“也行。”
餘邵裡松了口氣,悄悄招來與他聲音相仿的通訊員,令他應答電話。謝作湍還要喋喋不休說幾百句話,他沒心情聽。近幾日軍内人心浮動,連着數日都摩擦不斷,他得時時巡查,避免節外生枝。
他剛出了指揮所,副将氣喘籲籲地沖到他面前,用一封名帖截住了他:“師長!有、有個叫陸、陸左的人求見!”
12月22日。23:23.三原。
哨兵打着哈欠上崗,班裡号手與他同班值崗,已等候多時。
“你聽說了嗎?”号手捂着嘴哈氣,既是暖手也是遮掩口型,“大帥兵變,不僅僅是為了抗日,是為了給應督軍報仇。”
哨兵皺眉:“這樣沒影的謠言每年都層出不窮。越是這個時候越應該冷靜。不要再瞎傳了。”
“我在三班有個熟人,你知道吧?他家裡有人在僞滿洲公署,聽到消息,說日本要在明日下午公布幾條爆炸性陳年舊案。”
“我知道他。”哨兵面色不善,“素日就神神叨叨,鬼鬼祟祟,他的話有幾分可信。”
号手搖搖手:“大帥教過我們,不以言舉人,不以人廢言。他此次未必不靠譜。你瞧,”他指着漆黑一片的軍營,“仔細聽。”
熄燈時間過了許久,大片營地都被黑暗籠罩着,靜得能聽見戰友的呼噜聲。哨兵正欲不耐煩,忽見中心偏東的一個班房裡閃過一簇亮光。
“什麼人?!”
“小一半人。都在那裡聽他講來龍去脈呢。”
“這是觸犯軍法的!如讓師長知道……”
“所以當然不能讓師長知道了。”号手拉住他,“我講給你聽,聽完你就知道為何必須廣而告之了。”
哨兵并不想聽這些毫無根據的流言:“左不過是應督軍死因有異,不是日本人殺的,是複興社幹的。都傳了好幾天了。”
“不,不止。宋司令,北平主政的宋司令,是南京政府的卧底!”号手竭力壓低聲音,緊盯着哨兵,“1925年廣州政府成立後,他被派進奉天,潛藏在大帥身邊。九一八事變後,大帥被迫下野,他趁此機會給大帥下了毒!就為了配合南京政府掏垮大帥。”
哨兵不屑地嗤笑:“這也是三班那人說的?他親戚在僞滿洲,還能聽到這種内情?”
号手“哼”了一聲,搖頭歎息:“你參軍晚,不知道早幾年的事。之前宋司令是朱雀的副官,他陪朱雀主政熱河的五年,是熱河最民不聊生的五年。在這五年裡,他挪用公款,搜刮民脂民膏,将所有贓款都送給了南京。”
現在髒水都潑到宋胡安頭上了。哨兵隻記得北平閱兵時,宋胡安親自走到他面前,為他扶正了被風吹歪的領子。
“你查到贓款賬本了?”
“這是機密文件,哪能為我們所見。”
哨兵哂笑:“沒見過,那為何言之鑿鑿?”
号兵心道此人為何如此冥頑不靈:“你就不要所見即世界了,從你自己的固執裡走出來吧。”
營房西側又有一道白光閃過,幾條人影在班房間穿梭。哨兵一拳捶在柱子上:“胡鬧!我要去禀告師長。”
“你說這些話是捕風捉影、無憑無據,我不反對,但是,圍剿□□期間,□□一刀兩砍,這是确鑿無誤的吧?”号兵鉗制着他肩膀,“九一八,堅持不抵抗,導緻我們背井離鄉,是确鑿無誤的吧?1929年與蘇聯作戰,說好了會有援兵,最後卻令我們孤軍落入合圍,是确鑿無誤的吧?背信棄義都能擺到明面上了,背地裡還有什麼做不出來的?”
哨兵一時無話可說,半晌方道:“這種事情不能僅憑推論。大帥未有尋仇,必定有他的道理。或許有難以言明的隐情,我們得相信大帥。”
号兵嘟囔道:“相信大帥,相信他的幾次,咱們可都沒好果子吃。第一次是相信他,與蘇聯作戰,後果如何?後來又相信他,随他撤入關内,後果如何?第三次相信他,入蘇區剿匪,後果如何?”
哨兵目光陰沉:“這話你也敢說?”
“這……”号兵眼神躲閃,心虛地摸摸鼻子,“這不是我說的呀,是三班那誰說的。”
哨兵煩躁地走遠了些:“行了,别說話了,專心站崗吧。”
号兵碰了滿鼻子灰,隻好讪讪地留在原地。
冬日凜冽寒風吹過崗位,哨兵裸露在冷空氣裡的肌膚被割得生疼。他感受不到疼痛,滿腦子都是号兵所說的話。
“你聽見了嗎?”号兵的聲音被風攪得時斷時續。
“你又出現幻覺了。”哨兵冷冷道,“大晚上沒有人吹号。”
“不,不是号聲。”号兵轉身,營地内有細微的喧嘩聲,白點正像火星點燃草原一樣蔓延,燈接二連三亮了起來,數秒内,駐地上空亮如白晝。
哨兵猝然,不敢置信:“發生了什麼?”
東西兩方最先出現亮光的班房湧出數十名士兵,他們遊走在班房之間的小道,所經之處又有新的士兵被驚動,随他們一同出門。這支隊伍不斷分散、聚合,像流水注入迷宮一樣,迅速地跑遍了整個營地。
争吵聲、喊叫聲愈演愈烈,頃刻之間,營地沸騰了。
“這是……”号兵蒼白的臉上難掩興奮,“兵變。”
12月24日。17:25。三原。
校場裡,于邢舟高居将台,孫辨和喬宥分站兩側,底下士兵整齊地排排坐好,準備聽喬宥回應質詢。
喬宥将事情删減簡化,基本把來龍去脈呈現在衆軍眼前。為了平息衆怒,他換了些因果表述,基本将過錯推到了複興社身上。有時候大局為重,真相如何似乎也沒有那麼重要了。
“所以應督軍被刺、鄒範師長叛離、宋司令為南京政府委派、大帥下野後身染沉疴這些都是真的,罪魁禍首的确為複興社,完全是一顆老鼠屎壞了一鍋粥。”喬宥言辭鑿鑿,“大家有怨氣、有怒火,我都理解。我向大家保證,今晚八點之前,就能等到大仇得報的好消息。”
場下鴉雀無聲,衆人面面相觑。角落中有輕微的争執聲,喬宥循聲望去,一名瘦小的士兵急得臉都紅了,他一把推開試圖阻攔他的班長,站起來問:“宋司令真的是南京政府的卧底?!”
喬宥和緩道:“不是卧底。宋司令是由南京政府推薦來我軍的軍官,1926年與南京和談後,南京派他來此調研,輔助執行改旗易幟任務。當時雙方是達成共識的,宋司令不是卧底,是借調職員。後來由于他工作出色,大帥欽點讓他留了下來。這些年宋司令和南京政府都維持着普通話的上下級關系,并未牽扯到情報問題。”
“現在你可放心了。”号兵将哨兵扯回凳子上。
哨兵撇開他的手。私下傳流言時此人上蹿下跳,面對面質詢,他又不敢說什麼了。
有人小心翼翼地說:“應督軍是□□親自下令殺的。他的仇,恐怕不能算到複興社身上吧。”
“對啊!”竊竊私語漸漸升級為呼喊,“圍剿也是□□的主意。”“與蘇聯開戰也是因為□□!” “不抵抗政策是□□說的,害得我們背井離鄉!”
有個小夥子“噌”得舉手:“那些冠冕堂皇的抵賴話我們都聽膩了!憑什麼每次受委屈的都是我們?憑什麼要我們顧全大局?”
喬宥記得這個人,他就是兵變當夜煽動情緒的三班消息小靈通。
果然是容易被人當槍使的模樣。
喬宥額頭滲出細密的汗,冬日幹燥,士兵的激憤炙熱滾燙,烤得他口幹舌燥。他的目光穿過沸騰的人群,落在小夥子身後。有個人死死地盯着他,與群體狂熱不同,他的眼睛中寒意濃重,陰恻恻的。
“我今天不是來和大家講大道理的。”喬宥上前數步,蹲身坐在高台邊緣,将與士兵的距離縮到最近,同時确保最遠處的人可以看清他、聽見他,“大家都是明白人,其中是非輕重,每個人都明白,無需我多說。我是來聽大家說話的,大家有疑惑都可以問我,有情緒也可以向我發洩。我會如實把大家的意見反饋上去。”
全場所有人都怔住了,即便是提前知曉内幕的于邢舟也愣了半秒。還能這麼勸?
“大家異鄉奮戰,赤膽忠心卻備受委屈,我理解大家的苦。如果大家信任我,可以和我聊聊。今夜暢所欲言,我知無不答、言無不盡。隻有一點,”喬宥提高音量,胸腔共鳴,聲如洪鐘,“隻限于今晚。明日日出之後,大家必須安分守己、謹言慎行。”
滿場的士兵看看喬宥,又看看孫辨和于邢舟,不禁由猶疑轉向躍躍欲試。
還能這樣?孫辨下意識看向于邢舟,得到後者颔首許可後,他清了清嗓子:“你們倒是答不答應啊?”
“答應!”“沒問題!”“君子一言驷馬難追!”
喬宥暗暗松了口氣:“誰想先來?”
有人做了第一個嘗試的勇士:“□□坑得我們很慘,不能就這麼算了。”
喬宥輕笑:“我從來沒說會這麼算了。我記得昨日孫将軍給你們作動員時,有位士兵說‘忘記過去就是背叛’。我們從來不做背叛之事。”
“那為何……”
“破釜沉舟,百二秦關終屬楚。卧薪嘗膽,三千越甲可吞吳。”喬宥意味深長,“很多話不好明說,希望勾踐的故事能給大家啟發。”他回頭看了看于邢舟,“于司令,您公務繁忙,我們就不多耽誤您時間了。”
于邢舟不多說,扯了幾句套話就帶上孫辨離開了。
孫辨仍為校場懸心:“人那麼多,喬監察一個人能控住嗎?”
“動亂不會再發生了,但噪音應該控制不住了。”于邢舟簡短道,“不必管他了。按計劃行事。”
士兵與喬宥聊得熱火朝天,從剿匪遭遇到東北家眷,内容已離題萬裡。方川厭惡地皺皺眉,在無人注意的地方轉身離開。
現在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校場,軍營裡巡邏士兵稀稀落落,他貼着小路走,躲開了所有人的視線。
事已至此,一切都成為定局。他埋伏多年,隻為能借此機會擾亂内政。可恨,被喬宥毀掉了。
沒有繼續潛伏的意義了,他必須得離開了。
離大營五十裡,是他們固定的接頭點。他隻要溜出大營,趁夜色掩護進入森林,向西走二十五裡,繞過小山丘,背後會有一輛接他離開的車。他會坐上車,向北直行,返回僞滿洲,在日本人手下過風調雨順的日子。這是他們答應好的。
他沒有回宿舍,在于邢舟率軍抵達時,他就做好了全身而退的準備。集合前他把要緊的物件都揣在了兜裡,隻要時機允許,他擡腿就走。
門衛攔住他,詢問他何故深夜出營。他出示數日前發給他的通行令,淡定答道:“通訊線路有故障,師長讓我看看。”
門衛仔細核實日期,以往的通行令都是按小時嚴格規定的,這份卻直接簽了一周的。
怎麼會有這種格式的?門衛百思不得其解,來回翻看,他是随于刑舟來此的衛兵,對營内情況不甚了解。
方川解釋:“這幾日三原的通信很不穩定,隔三差五需要出營維修。因為局勢緊張,對通信通暢的要求非常高。為避免來不及請示,師長簽了一份長期通行令,方便我們随時檢修。”
“噢,是這樣。”門衛剛要放行,忽又覺得不對,“你不帶工具嗎?”
方川坦蕩一笑:“這幾天壞了四五次,我幹脆把工具都放在信号站了。”
門衛不再質疑,開閘放行:“早去早回,十點宵禁。”
方川臉不紅心不跳,平靜地踏上了逃離之路。他走過熟悉的門閘,踩着熟悉的小徑,身後營地離他越來越遠。冬天太冷了,凍得他渾身從外到内都是冰的。
一路安靜得可怕,他忍不住回想自己是如何成為了卧底。1931年日軍發動九一八事變之前,讓他在僞滿洲的親屬來聯絡他,希望他作内應。他那位親屬在僞滿洲身居高位,吃夠了日本人的油水,面對他自然是不遺餘力地勸說。他們開的價碼他無法拒絕。他知道自己聰明,聰明的人往往自負。他就是自負地被利誘了。
掙錢不丢人。他抹了把額頭,觸手冰涼黏膩,原來已滿額冷汗。他從不後悔自己所作所為,隻是背離出走時,心底有條毒蛇痛苦地扭在一起。
他走進了樹林,枯枝在風裡顫動,彼此剮蹭,嘔啞嘲哳難為聽。
痛苦?方川冷笑,錢拿到手了,壞事做盡了,得失平衡,有什麼好痛苦的。得隴望蜀乃愚人所思。他從不耗費心力在無益之事上。
他繞過小山丘,預定地點全無車影,隻有三個面色陰沉的黑衣人。
狡兔死,走狗烹;飛鳥盡,良弓藏。方川豁然開朗,停在三人最遠射擊距離外。他們是來滅口的,不會給他辯駁的機會。走近就沒有談判的可能,不如留在射程外,還有回圜的餘地。
為首的黑衣人是他的上線,對于他的避而不前明顯已有覺察。
“你出賣我們了。”黑衣人平靜地說,他的聲音不大不小,正巧能清晰地傳到方川耳邊。
方川背手,挺直腰背:“願聞其詳。”
“餘邵裡拿着車鑰匙查到了我們團長頭上。這車是非中央軍用車,半年前從雜牌軍手裡俘獲來的,早就沒了記錄,餘邵裡根本就不可能是順藤摸瓜地找過來的。一定有人出賣。”
方川輕蔑地轉臉:“你們用這輛車做了不少事,官方記錄是沒有,可大家的腦子也不是白長的。是誰幹的一清二楚。”
黑衣人舉槍對準他的腦袋:“你還以為自己是智囊呢?把态度放穩些,現在可不是你作威作福的時候了。”
方川不動聲色地握緊腰間的手槍,他必須一發擊中黑衣人,然後迅速滾進旁邊的樹叢。夜色漆黑又有距離,他們打得不會太緊。他有活命的可能。
黑衣人身形微動,方川下意識要掏槍。不曾想脖頸一陣刺痛,他低頭看時,發現一支麻醉槍紮進了他側頸。
不僅是他,那三名黑衣人也先後中了麻醉劑,很快軟綿綿地倒地不醒。
誰?還有人在附近?他強撐着轉臉,竟看見孫辨帶着狙擊手從不遠處走來。
“沒想到卧底是你。”孫辨冷冷地瞪着他,眼中盡是失望,“難怪軍心之亂有如大火燎原。原來是你在背後作梗。方川,你是個愚蠢的聰明人。”
12月24日2:00。
在去往三原的路上,于邢舟問喬宥:“這是大帥的意思嗎?”
喬宥因休息不佳,此刻有些暈車。他克制着頭昏腦脹,反問道:“将軍覺得呢?”
“我甯願他不肯息事甯人。”于邢舟直視前方,車燈照亮前車的車屁股,除此之外的山巒田野都是混沌黑暗、伸手不見五指的,“大帥和奉系一次次地做了大局的犧牲品。”
喬宥心中苦澀:“我何嘗不期盼他揚眉吐氣。可他說,時局艱難微妙,不退一步,全中國就做了黨争的犧牲品。他是大帥,是東北的守土官,職責所在,個人榮辱得失從來都無所謂。”喬宥頓了頓,眼前浮現談判第一日傍晚,聞桦與他商量對策時的神情,瞧着淡定從容,細想卻覺嘯風撲面,字句擲地有聲,“至于奉系,東北男兒鐵骨铮铮,從不需要靠鬧事體現。大局當前,妥協合作不是怯懦,是氣度。來日總有報仇雪恨的時候。血拼消耗不算本事,卧薪嘗膽才叫好漢。”
“這才是大帥。”于邢舟喃喃,“這才是大帥!”
12月24日19:48。
日本公布駭人聽聞的奉系謎案後五個小時後,南京政府與東北軍聯合通電全國:應喻體被殺案系穆靳、程機惡意阻撓統一和談,性質惡劣,判處死刑,就地正法;複興社多年來謀害忠良、策動内戰,為天下所不容,即日起追查涉事人員,從重論處;改組國府所有特務組織,永不複立複興社類似機構;□□已與聞桦達成一緻,不日将由聞桦親自護送□□回南京,中國内戰不會再起,抗日民族統一戰線初步建立。
聞桦将電報紙緩緩放回桌面,擡首望向窗外。西安滿城戒備,這是最後一個全副武裝的夜晚。明日兵谏将結束,或許一切都會回歸正軌。
“笃笃”
有人敲響辦公室的門。
聞桦輕舒一口氣,回頭看風塵仆仆的喬宥:“我就知道是你。”
喬宥難掩疲憊,笑起來卻由衷開心。他單手端着點了蠟燭的蛋糕,走到聞桦身邊:“少爺,生日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