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芷琰的目光從趙辰隽小巧的下巴上滑下,在那隻細白的頸項上留戀,最後不無遺憾地想到:可惜了,若不是趙辰隽出行皆有暗衛相護,她現在就想取她的性命。
如果生命隻剩下最後幾分鐘,桑芷琰怎麼都要拼一個魚死網破,到了此時,反倒不急了。
時間還長,她可以一步一步慢慢來。
桑芷琰信手将自己沒有翻閱完的古籍丢在了桌面上。沙沙聲響起,書頁朝後翻過兩頁,停了下來。發黃的書頁上繪着一對花紋繁複的青銅戒,一側寫着幾個字“魔族聖物——陽、陰戒”。
此乃西域魔族聖物,另一面為陽。陰陽兩戒在帶上之後都消弭于五行,使用之際,相互之間都能察覺到對方的存在。配合西域禁術傀儡術,可引光陰線,光陰線一分為二、無色無形,陽線為傀儡線,可控數人;而陰線隻可剃人骨肉、剝人皮囊,制畫皮遊走世間,此畫皮最為玄妙之處在于——皮囊會随着時間的變化成長衰老。
如此詭谲的武器并非百無禁忌,陽隻可供活人驅使,且驅使的傀儡應斃命于陰線之下,也就是說,若離開了陰戒,陽戒則如廢銅一塊;而陰戒隻可供死人驅使,其主是陽戒擁有者天生的傀儡,受制于陽戒之主。
想起“淩雲”的一身皮囊,桑芷琰心下已經有了猜測,恐怕淩雲所執便是陰戒。隻是她卻想不通,淩雲是如何取得西域聖物的,又到底是何人,和神族之間到底存在什麼恩怨……
以及,明明在她身側蟄伏這麼多年,為何卻從未親自對她動手?
淩雲到底是不想,還是不能?
桑芷琰一邊思忖着,一邊觀察趙辰隽的反應。
趙辰隽被桑芷琰看得發毛,但的确對桌子上的古籍沒有絲毫反應,就連對她身邊立着的金恪和映月都沒有反應。和她查到陽、陰戒所想的一樣,這件事并非趙辰隽可以左右。
事情變得更加複雜。
她看了一眼窗外西沉的日光,終于站起身來,将婚服外裳往肩頭上一披,吩咐道:“金恪,幫我拿一下口脂,迎親的時間快到了。”
金恪連忙從梳妝台拿起了口脂,遞到了桑芷琰的面前。桑芷琰伸手去接,卻被映月接了個正着。
“讓我來幫家主吧。”映月笑着打開盒子,用指腹溫熱了膏體,沾了一點抹在了桑芷琰的唇上,随後眼底亮起了驚豔的光芒。
桑芷琰有些不自在,後退了半步:“這個不必你來動手。”淩雲自恃大侍女之位,從小到大,這些事情從不親自動手。
金恪搭下了眼簾。
外面的銅鼓聲響起,桑芷琰來不及整理頭發,松松垮垮地出去。趙辰隽自來了之後就被晾在一旁,心下不滿,臉色便也是漆黑一片,遠遠綴在桑芷琰的身後。
桑芷琰處處竟行丈夫之舉,遊走在外男之間,毫不避諱。
車轎本是桑芷琰為自己準備,所選材料皆為上上品,自車廂頂部到車輪皆為黃花木所制,車廂兩側鑲嵌着金絲鈎花。車内頂部更有一塊蓮花法盤,将車廂籠罩其中,不僅保證車廂之中冬暖夏涼,更能締造護身結界,是花錢買也買不着的。
不多時,車轎在桑府正門口停住。桑芷琰一挽衣袖上前一步,親自将車簾挑起。
夕陽餘晖自這一線空隙灌入,寸寸漫過車内短絨毯面,金光缭繞,最終懸停于青年從袖中露出的蒼白指尖。
桑芷琰的目光從他的手背上掠過,可惜的是,他雙手大半藏于寬袖之中,看不見虎口。她不着急,擡眼朝上,正巧撞入了對方的眼中。
隔着一道珠簾,她僅幾面之緣的未婚夫也正打量着她,那雙眼睛眼尾微揚,一雙點漆一般的黑仁正一順不順地望着她,于箱内昏暗之中,暈開了些許危險地意味。
他和以往所聞、所見,毫不相同。
桑芷琰愣了一下,旋即笑開,開口第一句便是打趣對方的容顔:“見君一面,才知道以往皆是白活。”
萬俟淵半眯了一下眼睛,嘴角勾了絲笑:“于我而言,也是如此。”
桑芷琰窺見對方怯懦僞裝中的一抹陰影,笑容更盛,幹脆将車簾全部掀開,任由衆人目光長驅直入,又朝萬俟淵伸了一隻手,好整以暇地等待着:“請夫君随我下車罷,也好讓他們看看,我的喜好到底是什麼樣的。”
*
一條街道,将世界一分為二,桑府越熱鬧,就襯托得隔壁得言府更加門庭冷落、蕭條落寞。言澈便藏在這篇泥沼一般的陰影中,似乎沒有了靈魂,風在軀殼中橫沖直撞。
他看見萬俟淵借了桑芷琰力氣,從車廂之内探身而出。陽光灑在二人的身上,皆是如玉面龐,多像一對神仙眷侶。
那位鼠類一般躲藏在“和尤”小院的言府養子一襲豔色,卻未能壓制容貌半分,偶爾流轉的目光如同鷹一般銳利,和記憶中的老實憨厚的劉伯伯沒有絲毫相似之處,竟帶着異域特征。
聽聞同意了親事之後,他就給自己另取一姓,用的并非其母的吳姓,更非其父的劉姓,而是自立門戶,姓萬俟,單名淵。
這一來,恩情斷絕,誰也攔不住這一位曾暫居言府的外姓人。
言澈隐約覺得哪裡不對。
還未深思,在看見桑芷琰和萬俟淵相攜而立的那一刻,他心頭的困惑化作了酸澀的痛苦。他又一次不争氣地紅了眼眶,軀幹四肢似乎都在鈍痛,緊接着心頭又燃起了怒火和不甘,夾雜着一絲不易察覺的恨。
若他不是一無所有的年輕人,而是威風凜凜的護國将軍,或是高居廟堂的帝王,桑芷琰是否還敢像今日一般,随手将他丢棄一旁,就像對待一個垃圾?
怪隻怪他現在還不夠強大。
言澈看着那張陽光之下燦爛的笑顔,内心滋生出苔藓一般的陰暗。他倒要瞧一瞧,選擇了卑賤的萬俟淵,桑芷琰還擁有什麼未來?
都說成親是姑娘家的第二次投胎,桑芷琰自甘堕落,等多年之後若是後悔了來求他……他也不是不願意原諒。
言澈用力閉了一下雙眼,不願意再看。
他轉身離去的瞬間,餘光中一個侍女一閃而過,沒入了人潮。
像一滴水融入了大海一般,消失不見……
但這些和他都沒有關系了。
*
在衆人的眼中,放棄言澈選擇萬俟淵必定是桑芷琰此生做出最錯誤的決定。萬俟淵無父無母,在王都中名不見經傳,哪裡比得上正得趙王青睐的言氏二子。
街邊小兒甚至已經開始吆喝着下注:到底桑芷琰幾日之後會登言府之門讨饒?
哪怕是來參加婚宴之人,也毫不掩飾輕視之意。
卻沒有想到,一杯杯黃酒下肚,在場的男性一個個倒下,鬧了不少笑話,也抖落了不少秘密。
桑芷琰但笑不語,命侍女在一旁事無巨細地記着。臨宴會結束了,瞅着幾個嘴巴最碎的賓客,又送上一份大禮,賓客們頭暈眼花、搖搖晃晃,不是推倒了桌子就是摔了花瓶。
等對方吓得一身冷汗,驟然清醒,桑芷琰才示意侍女收了法術,好商量道:“呀!您撞壞的這隻花瓶值不了多少錢,區區二十兩黃金而已——也不着急向您讨要,映月,記一下賬,選個黃道吉日到去這位老爺府上讨去。”
那四十幾歲的中年文士胡子顫抖,臉色白的跟面粉似的,神情恍惚地被送出了桑府。
幾番“意外”,剩下的人也不敢久留,腳下生風的跑了。不多時,廳中就剩下了言海亮和言平二人。
言平面皮緊繃,目光清醒,看來并沒有喝多少酒。
這是有話在這裡等着她呢。
桑芷琰了然,一擺衣袖,坐在了上首,斂眉等候,不問,也不好奇。
最後還是言平忍不住先開口,第一句便是指責:“都知道得饒人處且饒人,事情做的這般決絕,對你能有什麼好處?”
桑芷琰并不動怒:“若沒有什麼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