糧車上的崔蕪拂去額前亂發,瞧着遠處營帳中央,迎風拂振的“李”字大旗,眉頭微微蹙緊。
她一路上沒少探聽情報,知道這所謂的“李”姓其實是前朝賜姓。首領出自黨項族,因前朝末年救駕有功,受封節度使,更給予國姓的至高榮耀。
随後,前朝覆滅,中原征戰不休,各方勢力輪流登場,卻都自顧不暇,更無餘力染指這片遠在河套的寶地。
隻能眼睜睜看着李家人将其堂而皇之地盛在盤子裡。
“姓耶律的不好好經營關外那片地盤,跑來河套做什麼?”崔蕪驚疑不定地想,“鐵勒和黨項湊到一起,絕不隻是串個門這麼簡單,能讓這兩邊吃到一個盤子裡的,莫非是……”
她轉頭向南,郁郁蔥蔥的草場與林木映入視野,翠意無窮,她卻并不覺得疏闊,心頭反而沉甸甸的,像是被什麼壓住了。
因着突如其來的疫病,鐵勒軍并沒有靠近李氏軍營,而是相隔百丈就地紮營。胡人按照崔蕪所說,将高熱與無異狀的俘虜分開安頓,若有高熱不退的士兵,也一并送進病區營帳。
崔蕪一路上都在猜測,耶律将軍不回關外老窩,非要往西邊跑的理由,如今答案揭曉:在這依山傍水的福地中,居然藏了個規模不算小的互市!
參與交易的勢力不止一方:有生于斯長于斯的黨項族人,手眼通天的北地豪強,門路廣泛的富賈行商,甚至還有來自玉門以西的西域商人。
湊在一起,堪比後世的聯合國!
不過,也虧得如此,崔蕪沒花多少力氣,就湊齊了治療疫病所需的藥材。
她也不跟胡人客氣,強行征用了竈台和幾口大鍋,又把夥頭軍指使得團團轉,從早到晚隻做一件事:熬藥!
藥方是桂枝湯(4),這其實并不合理,蓋因每個人的病症或有不同,單是脈浮脈沉一項,便可開出不同的方子。
但患病之人衆多,崔蕪沒有對症下藥的條件,隻能一鍋熬藥,再根據病情緩急酌情添減。
而這還隻是她每日工作的一小部分,除此之外,她還要密切關注重病患者的病情發展,指揮未發病的俘虜統一處理穢物,盡可能截斷傳染源。
更重要的是,她要安撫衆人情緒。
此間俘虜成分之複雜,甚至超過了參與互市的各方勢力,除了從中原腹地擄掠來的百姓,更有沿途劫持的各族人口。
好比那對險些死于胡兵刀下的兄弟,就是鐵勒男人與中原女子混血所生。
草原部族可不講究什麼母憑子貴,孩子的出身倒有一大半是由母親血統決定的。如漢家女奴所出的“雜種”,則是階層中最卑賤的一類,男子繼續為奴,女子則逃不過被主家淩辱的下場。
是以,當哥哥的才會冒險帶着弟弟逃走,卻沒想到屋漏偏逢連夜雨,不僅撞上班師北歸的鐵勒大軍,幼弟更染上了傷寒——這在當時幾乎算是必死的疫症。
他們受人欺辱久了,對鐵勒人固然恨之入骨,對中原人也不甚信任。崔蕪每每送藥,當兄長的都要先喝兩口,等上一炷香沒異樣,才将剩下半碗喂給小弟。
崔蕪冷眼瞧着,并未阻攔,隻是不動聲色地将藥量加了一倍。
發熱的鐵勒胡騎更不用提,崔蕪将他們單獨關進一間營帳,湯藥也是另起爐竈。
耶律将軍看待麾下精銳,自然比牛馬不如的俘虜金貴許多,崔蕪一日十二個時辰,倒有六七個時辰是困在胡人營地,忍受呵斥是小,處理穢物也不難,可怕的是連日來不見好轉,死去的重症患者越來越多,士兵對醫者的信心不斷下降,營中氣氛也越來越緊繃。
崔蕪察覺到,卻什麼也做不了。傷寒重症患者,會出現汗如雨下、二便失禁等陽亡陰竭之症,相當于現代醫學中的心衰、呼衰等髒器衰竭病,以眼下的醫療條件,根本救無可救。
崔蕪能做的,也隻是開出回陽救急湯(5),藥方是人參、附子、炮姜、麥冬、五味子、甘炙草,加減治療。
幸而有耶律将軍的親兵壓着,一時半會兒倒也不至于鬧出大亂子。
直到夜色降臨,她才獲準離開胡兵駐地,但這并不代表她能回帳休息,她還要去俘虜營地為患者診治。
按說都是中原子民,彼此血濃于水,總該好說話吧?
結果并沒有。
中原百姓最是安分守己不過,給口吃食就能得過且過下去。然而這一路太艱辛,多少親朋故友倒在北上途中,好容易到了目的地,又染上要命的瘟疫,誰能随遇而安?
恐懼、不安、悲憤,種種負面情緒堆積在胸口,總得尋個發洩的途徑——可想而知,見天向胡人“獻殷勤”的崔蕪,成了衆矢之的。
“砰”一聲,藥碗砸在地上,滾燙的藥湯潑上崔蕪褲腳。如今天氣漸熱,她穿得輕薄,腳腕皮膚當即紅了一片。
崔蕪不動聲色地皺了皺眉。
摔碗的是個面色蠟黃的漢子,他妻子和小兒子死在北上途中,對胡人也格外仇恨。一雙深深凹陷的眼瞪着崔蕪,似是要噴出火來。
“我看到你給胡人将軍治傷!”他咬牙切齒,“你還救了好多胡人……他們都是畜生!他們手上沾着漢人的血!”
“你救了他們,你是胡人的狗,是叛徒!去向你主子讨好獻殷勤,我不用你救!”
男人的話說出了不少人心聲,一時間,無數道目光聚集在崔蕪身上,或鄙夷、或憎恨、或麻木。
崔蕪面無表情,彎腰撿起碎成幾瓣的碗,還沒來得及說話,一道身影閃電般沖上前,擡手就是一記大耳刮子。
“啪”一聲脆響,蠟黃臉的漢子被打懵了,一時沒回過神。
“少他媽在這道德綁架帶節奏!不治?不治就滾,當人家欠你的!”
丁六郎看上去比崔蕪還要憤怒,指着蠟黃臉漢子一通怒吼:“她是圍着胡人獻殷勤不假,可你他媽一雙眼睛白長了,看不出她真正想救的是誰?”
“若不是她救了那胡人将軍,胡人會聽她的?胡人不聽她的,你們能安安穩穩躺在這兒喝藥?早被拖出去就地挖坑埋了!”
“你享着她的庇護,喝着她想方設法讨來的藥,還嫌她開藥的手髒?哦,敢情好處都被你一個人占了,當了婊子還想立牌坊是吧!”
崔蕪:“……”
丁六郎一頓狂轟濫炸,落在她耳朵裡,卻隻有四個字排衆而出,分外清晰。
“道德綁架?”她匪夷所思地想,“這是古人會用的詞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