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啷”一聲,染血的箭頭丢入銅盆,清水中浮起縷縷血絲。
除了拔箭那一下,小将士再沒開過口,不是不痛,實在是崔蕪手法太熟練、太利落,他看直了眼,甚至忘了呼痛。
箭頭拔出,留下胸口處的開放性傷口。崔蕪用自己調配的淡鹽水消毒清創,再将于開水中消毒過的幹淨麻布卷成一條,用于傷口引流。最後用同樣高溫消毒過的針線仔細縫合創口,全程隻用了不到半個時辰。
末了,她活動了下因為長時間保持同一姿勢而過分酸痛的頸椎,對小将士道:“能做的我都做了,接下來就看你運氣如何。”
縫合後的傷口不再大量出血,但軍中條件有限,無法做到完全的無菌,感染幾乎是無法避免。隻能寄希望于年輕人身體素質過硬,挺得過這一關。
小将士還有些怔怔,見崔蕪收拾完轉身要走,忍不住叫住她:“喂!”
崔蕪止步,扭頭看着他。
小将士舔了舔幹裂的嘴角:“你剛才說,殺了那賊胡蠻胡,可是真的?”
崔蕪笑了:“我謊報軍功有什麼好處?能升官嗎?”
小将士瞧她的眼神不一樣了。
之前,他們确實聽說鐵勒軍退兵是因為主帥為人所刺,也聽聞立此大功者是個女子,隻是誰都沒太當回事。
原因很簡單,在他們固有的印象中,女子都是孱弱無力之輩,越是身份高貴就越是柔弱無能。平日裡見到殺雞宰羊尚且大驚小怪,哪來的勇氣與膽魄去殺人?
更何況,還是于萬軍之中刺殺敵軍主将?
又不是傳奇話本,女主人公個個都有飛天遁地之能。
然而見識了崔蕪拔箭的幹淨利落,小将士有些不确定了。
如果一個女子能對着血肉模糊的傷口面不改色,能毫不猶豫地将深入肉中的箭簇幹脆拔出……
那殺個把胡蠻,好像也不是那麼難以接受?
軍漢心思單純,沒那麼多利益權衡,隻認“慕強”一條。崔蕪能于兩軍陣前誅殺胡都,間接解了蕭關之圍,便得到了他們的認可。
一時間,無數道目光看來,七八張嘴追着崔蕪問道——
“那胡人将軍兇悍得很,居然死在你手上?你怎麼做到的?”
“我有兩個兄弟就是死在這胡蠻手裡……殺得好!若是早些殺了,我那倆兄弟說不定就不必死了。”
“他們說,你是那什麼勞什子王爺的郡主?你們這些嬌滴滴的貴人不住着深宅大院、高床軟枕,怎地跑來吃這份苦頭?”
崔蕪一一作答:“是我殺的。我替他治過傷,他對我沒多少防心,又見我是女子,越發不放在心上,這才能一擊即中。”
“這些胡人擄了好些百姓,我迫于無奈,為胡将治傷,也是想換得百姓平安。”
“先父确是已故歧王,然先母并非正室夫人,而是歧王爺養在别處的外室。因受人構陷,先母一度淪落風塵,我亦遍嘗世情冷暖。什麼郡主貴人,都是過眼雲煙,不值當挂在嘴邊。”
她口中回答,手裡動作分毫不慢,一盞茶的功夫已經瞧了五六個傷者。她借用的身份貴重,偏偏際遇坎坷,言談又是坦蕩自如,毫無掩飾羞愧之意,倒讓一衆軍漢高看幾分。
“亂世艱難,你一個姑娘家,獨自過活也是不容易,”年長些的軍漢歎息道,“我家将軍原是已故趙都尉所收義子,趙都尉生前對老歧王忠心耿耿,囑咐我家将軍定要尋回少主,全力輔佐。”
“你既是郡主,以後就安心住着,有咱們将軍在,沒人敢欺辱你。”
崔蕪心念微動,想起狄斐提及“先父”時萬般不甘又咬牙切齒的模樣,隐約有了揣測:“早聽說果毅都尉之名,隻是不知老人家有何事迹?又是因何亡故?”
軍漢打開了話匣子。
“趙都尉大号趙光盈,當初老歧王在時,就是咱們趙都尉替他掌着鎮野軍,麾下七千精銳,可是威風。可惜老王爺年紀大了,不想着好好治地,反而猜忌這個猜忌那個,連心腹臣屬也不放過——咱們将軍的生身父親,就是老王爺身邊的佐官,因受奸人陷害,被判了斬刑。”
“當時将軍不過總角之年,僥幸逃過一死,刺青發配到蕭關,好幾次差點活不下去。虧得當時的趙都尉憐憫,收為義子,又悉心教導軍略布陣,這才有了今天。”
崔蕪聽到這裡,明白了。
先有親爹無辜被冤,死得不值。後有養父為個是非不分的庸主鞠躬盡瘁,臨死還不忘囑咐便宜兒子繼續賣命。
狄斐對歧王“血脈”的觀感能好才怪。
“後來,老王爺年邁昏聩,連咱們趙都尉都猜忌起來,削了他的兵權——若非如此,趙都尉怎會殒身戰場?又哪有那姓楊的僞王什麼事?”
崔蕪弄明白前因後果,對這一盆恩怨情仇的狗血沒了興趣。與此同時,她在心裡暗暗犯難:前後兩任父親都因老歧王而死,狄斐對歧王一脈的怨恨不說不共戴天,也是視如仇寇。想借着歧王的招牌将人納為己用,基本不用考慮。
幸好她壓根不是什麼歧王血脈,姓狄的大約也看穿了這一點,才沒直接找她算殺父之仇。
總還有回旋的餘地。
她一邊思忖,一邊運筆如飛,轉瞬開好藥方。一味是外敷的安紫消毒液(1),原是清末镖師祖傳傷科秘方,藥材為大葉桉葉和裸花紫珠,煎後放入酒水沉澱,取清夜外敷,有收斂止血、消炎止痛之效。
一味是内服的血府逐瘀湯(2),藥材為桃仁,紅花,當歸,生地黃,牛膝,川穹,桔梗,赤芍,甘草、柴胡等十三味藥,有活血化瘀、行氣止痛的功效。
她沒敢挑過于複雜的藥方,饒是如此,老軍醫依然搖頭:“咱們這地方,哪有這許多藥材?能有幾味補血藥就不錯了。”
崔蕪皺眉,意識到一個其實第一天入關時就注意到的問題。
這地方,忒窮。
蕭關是一座城,城池戰略位置重要不假,卻沒能為當地百姓帶來多少福利。盛世年間,絲路暢通,東西行商在此交彙,尚能源源不斷地注入物資和财富。可如今是亂世,戰火四起,扼守河西的秦蕭瘋了才會在這時打開古絲路入口,讓各懷鬼胎的野心家湧入中原,再現五胡亂華的慘狀。
這意味着蕭關沒有任何積累财富的手段,隻靠周邊土地産出,杯水車薪,養活城中的五百兵将都吃力,如何為此間将士謀得更好的前程?
崔蕪相信,不止她一人考慮過這個問題,狄斐為守将,應該比她更頭疼。
梳理清眼前最迫在眉睫的問題,崔蕪心裡有了底,堂而皇之地求見狄斐。
這一回,狄斐沒再拿喬,很痛快地見了崔蕪。這女子在傷兵營的種種舉動引起了他的興趣,也讓狄斐越發肯定,所謂的“歧王遺女”純屬扯淡。
當然,她帶來的那個熊孩子應是老歧王嫡親的兒子不假,畢竟他身上玉佩确為李氏信物。但狄斐活了二十來年,沒見過哪家金尊玉貴的郡主像崔蕪一般,袖子一挽裙子一撕,鑽進又臭又髒的傷兵營接連三日不露面,期間除了包紮傷口,連拔箭吮膿血做截肢手術這樣的髒活累活都一力承擔。
說她是老歧王的親閨女,還真是李家人祖墳冒青煙了。
“何事?”他揣度着崔蕪來意,心想對方是不是打算借歧王名義招攬人心,“可是營中一窮二白,怠慢郡主殿下了?”
崔蕪:“怠慢我不要緊,但營中皆是為國守邊的将士,吃不好穿不暖,連傷了病了都沒足夠的藥材,将軍心裡就沒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