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斐豈會沒有想法?就是太有想法了,可惜一個也實現不了。
但他不曾将念頭宣之于口,隻是審視着崔蕪:“郡主這麼問,是有想法了?”
崔蕪不在意他的試探,狄斐肯給她說話的機會,就是有更進一步的打算。
“可否借輿圖一用?”
狄斐盯了他片刻,喚來親兵去取輿圖。
須臾,一挂卷軸被捧來,展開的瞬間,崔蕪剛灌下去的茶水嗆在喉嚨裡,險些咳郁卒。
這他娘的是輿圖?莫說後世的三維地圖,就連她在孫彥書房中見過的那份,都比眼前的随手塗鴉強百倍好伐!
就這敷衍潦草的兩條波浪線和三角圓圈,它哪來的臉管自己叫輿圖啊?
她嫌棄的眼神太分明,狄斐嘴角抽了抽,難得解釋了一句:“原先的輿圖在戰亂中丢失了,這是後來重繪的,難免簡陋些。”
崔蕪深吸一口氣:“有紙筆嗎?”
狄斐存心看看她能扯出什麼淡,命人取了紙筆。崔蕪裁了一方足能鋪滿案面的麻紙,先大緻勾勒出甘肅、甯夏、陝西和内蒙古的輪廓,再添上山川分布,如黃河、渭河、清水河、六盤山一一浮現紙面,最後根據地标方位并估算比例尺寸,标明城鎮名稱。
當然,都是古名。
摸着良心說,崔蕪筆下的輿圖亦稱不上精細,高中地理學得再紮實,多年不用,許多細節也記不詳實。饒是如此,狄斐還是驚呆了,開始尚能自持矜傲,抱胸斜倚案角,随着輿圖逐漸成型,他是胸也不抱了,後背也挺直了,眼珠直勾勾地黏在紙上,任誰也休想将他拉開。
崔蕪在繪圖間隙中活動了下脖子,就見狄斐不知什麼時候湊過來。
這小子難得話裡不帶嘲諷:“你如何會畫這些?誰教你的?”
崔蕪:你高中地理被個變态老頭天天盯着默畫全國版圖,你也會!
但她不能這麼說,輕飄飄地帶過:“這個不重要。重要的是蕭關西北以六盤(3)……呸,隴山為屏障,受雨露滋潤,物産豐富,藥草便是其一。既是營中藥物不夠,将軍可請識得草藥的老醫工畫出圖紙,再令将士輪番采藥,以解燃眉之急。”
狄斐不動聲色:“還有呢?”
崔蕪并指向右,落定在蕭關東側。
狄斐:“隴州。”
“隴州位于關中西部,隴山東坡,因山得名,地貌多樣,”崔蕪回顧着上輩子看來的資料,緩緩道,“境内有渭河、泾河流過,水脈豐富,既是八百裡秦川的延續,又背靠山麓,資源豐富。”
“狄将軍,你當真沒打過這塊風水寶地的主意?”
狄斐越聽越心驚,他久駐蕭關,如何不清楚附近地貌?自然知道崔蕪所說半點不虛。
可她之前從未涉足關中,又怎會知道的如此清楚?
當某個人頭一次叫人眼前發亮時,或許是巧合。可再一再二不再三,這麼多“巧合”集中在同一人身上,總不能以湊巧一概論之。
崔蕪的努力沒有白費,她幾次三番展露鋒芒,終于達到想要的效果——讓狄斐真正将她看在眼裡,不再當成麻煩的“神牌”高高供起,而是用平等的姿态對待她。
“隴州确實是個好地方,”他肯定了崔蕪的判斷,随後話音一轉,“但郡主可知,這麼一塊肥肉,盯上的可不止咱們一家。”
不知不覺,他已經将崔蕪算作自己“一家”的。
崔蕪沒有更正他的說法。
“将軍的意思是,有人捷足先登?”她沉吟着問,“是哪方勢力?僞王的人?”
狄斐玩味着“僞王”兩個字,笑了。
“不全是,但也算不得朋友,”他悠悠道,“說來,此人也是狄某的老相識,姓王,名重珂,當年曾是鎮野軍護軍校尉,深得義父倚重。”
崔蕪明白了:“僞王叛亂,趙老将軍以身殉國,這位王将軍沒了束縛,幹脆據了隴州,自立門戶?”
狄斐默認了。
“姓王的拉攏了隴州的豪強大戶,要錢有錢,要人有人,俨然是當地的土皇帝,”他生就一雙丹鳳眼,斜睨崔蕪時,說不出的散漫不羁,“這姓王的有些手段,隻是為人不太規矩,聽說裹挾了好些百姓,把好好的隴州折騰得烏煙瘴氣。”
崔蕪聽到這裡,反倒笑了。
“這不正好?”她說,“姓王的接不住,就換人來。天予不取,反受其咎。”
狄斐瞳孔微收。
這話但凡換個男人來說,他都不會這麼震驚,可崔蕪隻是弱質女流。
連個女子都有這樣的野心,這般的志氣,他堂堂須眉,還要往後縮嗎?
然而狄斐也精明,分明拿定了主意,卻要崔蕪先開口:“郡主不會告訴我,想靠你手下那幫槍都握不住的莊稼漢去拿隴州吧?”
崔蕪當然不至于如此狂妄。
“借我三百人,”她說,“拿下隴州,于将軍有益無害。”
***
如果崔蕪這話是三天前說的,狄斐定然嗤之以鼻。
但是這三天的時間改變了他的想法,崔蕪在傷兵營裡的表現證明了她的膽魄和堅忍,對周邊地貌的如數家珍顯出非同尋常的眼界與胸襟,再加上她曾于胡營之中孤身行刺鐵勒主帥的舉動——
狄斐有種直覺,她說拿下隴州,還真不一定是空口說大話。
“王重珂有兵八百,分駐華亭、汧源、吳山和汧源四地,其中以華亭兵力最重,足有近四百人,且都是追随他多年的精兵,”他道,“我守着蕭關,最多借你二百五十人。”
崔蕪無語。
不是兩百,也不是三百,偏偏卡在“二百五”上。
“行吧,”她牙疼地說,“二百五就二百五。”
總比沒有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