鎮野新軍出營時聲威浩蕩,待得行出三五裡,便斂下銳氣、藏了兵刃,用裝有皮毛、藥草的闆車作為遮掩,扮成商隊往東而去。
看明白崔蕪的打算,丁钰無奈:“搞了半天,你壓根沒打算硬碰硬?”
早起出發匆忙,崔蕪沒顧上用早食,此時盤腿坐在闆車上,一口涼水一口胡餅:“傻子才跟正規軍硬碰硬。既知道那姓王的軟肋是什麼,當然要物盡其用。”
王重珂的軟肋是狄斐友情附贈的,也很好理解,無非是男人的通病——好色。
當然,狄斐的本意不是提點崔蕪,而是叫她知道厲害,最好能打消“郡主娘娘”親身赴險的念頭:“當日我義父在世時,王重珂是正經的護軍校尉,家中娶了好幾房婆姨。如今據了隴州,頭頂沒人壓着,越發沒了忌憚。聽說華亭縣城中的女子,不管出身如何,也不管在室還是出嫁,隻要有幾分顔色,又經了他的眼,都被搶回府中。”
“他麾下部将為了讨好他,甚至将妻女主動送上,其好色程度,可見一斑。”
他吓唬完了,回頭見崔蕪未露絲毫懼意,雙目反而灼灼發亮,一看就是在盤算什麼。
“好色啊,”她饒有興味地拖長音,用單手挽住披散下來的長發,“這不是巧了?”
狄斐不太想知道哪裡“巧了”,隻覺得崔蕪眼神太亮太詭異,叫人心驚膽戰。
他知道攔不住崔蕪,隻得再三叮囑跟着去的親兵,無論如何,一定要将人活着帶回。
狄斐派來的兩個親兵,一個姓岑,一個姓趙,都是老成持重之輩,一路上如非必要,幾乎不開口。丁钰幾次三番想法套話,結果都铩羽而歸。
直到三日後,一行人入了隴州地界,他們才說了啟程後的第一句話。
“入隴州之後,亂兵流民勢必增多,郡主雖已改作男裝,但眉眼容貌過于精緻,不難看出女兒本色。”
姓岑的親兵單名一個明字,人老成,說話也中肯:“郡主不妨用黃泥塗臉,遮住容貌,不惹人注意,也更利于随後行動。”
崔蕪覺得有理,采納了,自去尋了片河灘,用河泥在臉上糊了兩層,直到厚厚的泥巴壓住眉眼麗色才肯罷休。
丁钰瞧得長籲短歎,又沒更好的法子,隻能私下抱怨:“好好的一張臉,還不能露在外面,真他娘的憋氣。要我說,你趕緊把隴州收了,那些不做人的也都清理幹淨,免得再有女孩子倒黴。”
崔蕪對着水面照了照,自己覺得挺不錯:“以前倒是錦衣珠玉濃妝豔抹,結果呢?是打扮起來伺候别人,連囫囵人都算不上,就是個玩意兒。如今想怎麼過活怎麼過,不想看這張臉就拿黃泥塗起來,不也挺好的?”
丁钰想起她過往十多年的倒黴經曆,不吭聲了。
如此再走三日,便到了華亭縣城。那王重珂為人如何姑且不論,軍事素養肯定過硬,城牆修得似模似樣,城頭建有瞭哨,足可探查三五裡開外的動靜。
崔蕪等人扮作商隊,一早打出行商旗号。待到城門口,守城官兵走來檢查貨物,似調侃似試探:“這時候還有行商往華亭跑?稀罕啊。我說你們,該不會是哪路叛軍僞裝的吧?”
崔蕪:“……”
她臉上糊了厚厚的泥巴,實在不方便開口,隻能用眼神示意丁钰。後者會意,賠笑上前,往官兵手裡塞了個厚厚的荷包:“原是我們少東家有個遠房親戚,家裡遭了兵禍,聽說往隴州地界來了。我們少東家顧念親情,這才借着走貨尋了來,還請軍爺行個方便。”
荷包份量不輕,守城官兵掂了掂,大約還算滿意,回頭對同伴一擺手:“放行。”
商隊開進華亭,人數不算多,也就二十來幾,剩下的與所攜兵刃一起,都藏在城外竹林中。
崔蕪一直以為自己僞裝得不錯,入了城才明白,守城兵将的疑慮從何而來。
她知道亂世之中求存艱難,除卻江南偏安一隅,以長江為界,江北諸城日子都不太好過。即便尊貴如晉都的汴梁,也免不了受胡人洗劫,何況其他?
但華亭的凋敝,着實超出了心理預期。
街上沒有店鋪,這是自然的,所謂“匪過如梳,兵過如篦”,被亂兵勒索過幾遍,再殷實的人家也扛不住。但那些房屋亦是想象之外的破敗,門窗死死掩着,隻從破縫中隐約可見往外窺探的眼睛。
這種鬼地方,哪家商号不長眼,會主動上門做生意?
他們走了許久,才尋到一間勉強能落腳的客棧。崔蕪擦去面上泥污,親自上前敲門,好說歹說,又讓掌櫃的隔着門縫瞧了,才開門将他們迎進去。
“客官别笑老漢膽小,實在是怕了,”掌櫃的一邊将人往樓上引,一邊搖頭晃腦,“離這裡兩條街也有家客棧,上個月來了夥行商投宿,孰料是賊匪假扮的,趁夜洗劫一空,放了把火消失得無影無蹤。可憐那掌櫃的兩口子,連具囫囵屍首也沒找全。”
丁钰忍不住道:“那王重珂就不管嗎?”
掌櫃的忙去捂丁钰的嘴:“噓!客官不要命了?那一位……”他手指頭頂,聲音壓得極低,“……他的名諱也敢直呼!”
丁钰不屑地撇了撇嘴,忽聽外頭傳來一聲尖叫,雖隔得老遠,卻隔不去尖利中透着的驚恐和慘烈。
丁钰與崔蕪對視一眼,三兩步搶到窗前,隻見遠處街角,幾個兵丁嘻嘻哈哈地,将一個姑娘堵在窄巷裡。
掌櫃的一拍大腿:“诶呀,這不是隔壁老陳頭家的二閨女?說了多少回白日裡别一個人出門,怎地被堵住了?”
話音未落,一個老頭呼天搶地地趕上去,試圖将施暴的兵丁拉開。兵丁嫌他礙事,随手搡開,老頭立足不穩,一頭跌撞在斷垣尖利處,鮮血濺了滿牆滿地。
那姑娘發出一聲驚天動地的慘嚎。
衆人皆變了臉色,延昭是有妹子的人,最見不得這種場面,轉身就要沖下樓,卻被掌櫃的死死拽住。
“可别!”他連連擺手,“這些人兇得很,二丫頭是救不了了,别把你們再賠上!”
說話間,姑娘掙脫了拖拽她的兵丁的手,緊跟着撞上斷牆。兵丁驚了一跳,趕緊将人拖回,見她雖撞了滿頭血,但氣息尚存,一時沒有性命之憂,遂放了心,卻也不敢再施暴,罵罵咧咧地拖着走了。
延昭瞧得臉色鐵青,好幾次想沖下去,都被崔蕪摁住。
“小不忍則亂大謀,”她輕聲道,“我知你心裡恨,但你須知,殺幾個兵丁無濟于事,要緊的是除了他們身後之人。”
延昭瞳孔驟縮,拳頭無聲無息地握緊了。
***
有道是知己知彼,百戰不殆,在趕路途中,崔蕪一直在想,王重珂到底是什麼樣的人?能坐擁隴州,除了男人通有的毛病,總該有點别的長處?
現在她知道了,此人能收攏殘兵,占山為王,全憑一個“狠”字。
自打王重珂據了華亭,便占了縣衙當作自家府邸。他手中有兵,行事又狠,原先的縣令先還忍着,後來實在看不過眼,委婉勸谏了兩句,不料惹怒了這活煞星,當場丢進大牢,放話三日後當衆活剮了,看誰敢與他姓王的對着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