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為國戰?
舉傾國之力剿滅他方政權,奠定萬世基業,此所謂國戰。既是國與國之間的征伐,若無幾萬軍隊投入其中,都不好意思沾這個“國”字。
崔蕪出身低微,麾下不過兩三百之衆,連拿下一個小小的華亭都要絞盡腦汁再三綢缪,卻敢誇下海口,妄談國戰之道。
她腦子裡到底在想什麼?一個姑娘家,哪來那麼大的野心,那麼強的膽魄?
但秦蕭沒有出言打擊,他回憶着崔蕪從江南到隴州的一路,不得不承認,期間她走過的每一步、做出的每一個選擇,都是尋常女子想也不敢想的。
也許“國戰”二字,于她真不是随口說說。
“說到國戰,”秦蕭沉吟道,“你與守城軍交戰時所用陣型……”
身後卻沒了聲息。
秦蕭察覺不對,回頭見崔蕪保持着單手托腮的姿勢,眼睛卻已閉起,下巴一點一點,終于支撐不住,脫力似地往石桌上栽去。
她太困了。
秦蕭反應極快,閃電般伸出手,掌心托住她面頰,沒讓崔蕪直接栽倒在冷冰冰、硬梆梆的石桌上。
觸手溫軟,是女子特有的嬌嫩細膩,雖受了一路風霜磋磨,奈何崔蕪底子太好,沐浴後依然如無瑕白玉。
秦蕭微微蹙眉,下意識要撒手,崔蕪的頭卻随着他後撤的舉動往下偏了少許。他無奈,又不願讓對方真磕了頭,隻好保持着伸手的姿勢,将掌心借與這便宜妹子當靠枕。
崔蕪對他真是一點不客氣,大約是覺得這“枕頭”還算舒服,歪頭在他掌心裡蹭了蹭,濃密的睫毛搭落臉頰,投落淡淡暗影。
眼底泛着烏青,自決定攻打華亭後,終于睡上一個安穩覺。
秦蕭歎了口氣,擡手拂開她散落眼前的碎發。
***
崔蕪這一覺還算香甜,隻是心裡裝着事,才歇了兩個時辰就掙紮着醒來。
彼時窗外已是紅霞漫天,她竟從午後生生睡到傍晚,想到被自己撂在一邊的華亭縣,整個人都不好了。
大驚之下,崔蕪連鞋子都顧不上穿好,拖沓着奔出門去,一邊跑一邊喚人:“來人!有人在嗎?”
華亭新下,百廢待興,縣衙也不例外。原來服侍王重珂的婢女,要麼被他虐死了,要麼也是身心重創遍體鱗傷,崔蕪實在不忍心再使喚她們,一律将人安置在東偏院,等恢複過來再說。
至于她自己,因着後院被燒了,暫時歇在正院東廂——對,就是王重珂那頗具土匪畫風的“議事堂”旁邊。
不過……等會兒,她記得自己午後明明是在與秦蕭商談,怎會突然睡着了?又是怎麼從後院花園挪到正院東廂的?
崔蕪敲了敲腦袋,奈何睡得太沉,思緒完全斷片,什麼也想不起來。
倒是議事堂裡的人,聽到動靜跑了出來,除了狄斐派到崔蕪身邊的岑明和趙行簡,就是丁钰和不離寸步的阿綽。
“主子!”自拿下華亭,阿綽就對崔蕪改了稱呼,見她醒了,端着臉盆迎上前,“剛燒的熱水,洗把臉嗎?”
崔蕪暗暗慶幸自己當初留下這對兄妹的決定,比起五大三粗的老爺們兒,女孩子确實要細心太多。
她擰出溫熱的手巾敷在面上,自覺清醒了才道:“兄長安頓好了?”
丁钰點頭:“在縣衙旁邊收拾出一處空宅,秦帥及其親随暫時在那兒歇腳,一應飯食都由咱們送去。宅子裡有井台有竈間,飲水沐浴都能自己燒。”
崔蕪沒問空宅原來的主人去哪了,想也知道答案不會令人太愉快。
又問:“我讓延昭拟的布防條陳呢?可送來了?”
“在這兒。”
丁钰從懷裡掏出一卷紙,崔蕪接過,才瞅了一眼就觸電般别開臉,實在是……字醜得沒眼看了。
“算了,”崔蕪無奈,“延昭人呢?我當面問他吧。”
阿綽:“我哥哥去縣衙大牢了。”
崔蕪一愣:“去大牢做什麼?”
“抓了好些殘兵,還有原來跟着王重珂的校尉軍官,也有幾個被活捉了,都關在縣衙大牢裡,”丁钰說,“我估摸着,這些人沒少撈油水,說不定還有自己的小金庫,讓延昭去問問,順便将其他幾個縣駐守軍官的行事為人也摸一摸。”
崔蕪沖他比了個大拇指。
雖說古代消息傳遞不暢,亂世尤為如此,但華亭易主、王重珂身死的消息最多不過兩三日便會傳到相鄰各縣,到時駐紮于彼的王重珂麾下會是何反應,可就不好說了。
知己知彼,百戰不殆,事先摸清對手底細無疑是必須,且十分重要的。
崔蕪簡單擦了把臉,照舊梳了男子發髻,帶着丁钰去了縣衙大牢。本以為以延昭的暴脾氣,說不定已經拉開架勢嚴刑拷問,誰知裡頭安安靜靜,既無逼供的呵斥聲,也沒影視劇裡常見的求饒聲。
轉過拐角,燭光下現出延昭和一個男人身影,兩人緊挨着坐在矮案前,案上擺了茶水,看着像是相談甚歡。
崔蕪略帶詫異地一挑眉。
延昭首先看到她,立刻起身,手扶佩刀單膝跪地,竟是行了大禮:“主子。”
崔蕪腳步微頓,不着痕迹地看向丁钰。
丁钰對她點了點頭。
華亭新下,勢必要分賓主,雖然那二百餘新兵是延昭率領的,縣城也是延昭帶人拿下的,但歸根結底,所有人都是聽從崔蕪号令辦事。
她才是當之無愧的華亭主官。
一個新政權的建立,必須在第一時間确立掌權者的地位與權威,否則難以服衆,政令下達也會受阻。
尤其他們的首領是一個女子。
在崔蕪昏睡不醒時,丁钰已經意識到這一點,并且得到延昭的全力支持,将“改口”的指令傳遞給所有人。
事實證明,此舉非常有必要,至少延昭身邊穿着青衫長袍的男人被他态度影響,并沒有因為崔蕪女子的身份而有所怠慢,反而畢恭畢敬地長揖到底:“見過郡主。”
他年歲約莫三十來許,國字臉,相貌忠厚,雖面容憔悴,眉間卻有一股讀書人的氣度。
崔蕪看罷,對這位身份有了猜測:“先生是……”
青衫男人自我介紹:“回郡主,下官許思謙,原是華亭縣令。”
崔蕪便知自己猜得沒錯,這就是那個因勸谏王重珂而被丢進大牢,差一點拖出去活剮的倒黴蛋。
“原來是許縣令,”崔蕪笑了笑,擡手虛扶他一把,“久聞許令為人耿介、忠直不阿,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
雖然崔蕪是女子,但一個懂得尊重忠義之士的女人,總比聽不進勸還以虐殺為樂趣的軍閥更得人心。
許思謙歎息,再拜:“慚愧,若無郡主相救,下官已然身首異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