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地女子不比江南佳麗嬌羞婉約,潑辣幹練者有之,刁橫蠻野者亦有之。
可如崔蕪這般,頂着玉京仙子的皮囊,卻用火熱直白的眼神打量男人,好似要将對方一口吞下的……
秦蕭還是第一回見,好生長了見識。
崔蕪的眼神太熱情、太饑渴,以至于秦蕭明知她另有所圖,仍不由自主地轉開視線。
總覺得與她對視久了,就會被那對眼灼傷、灼痛似的。
“你好好說話!”
崔蕪清了清嗓子,試着尋回“好好說話”的調門:“河西乃戰略沖要之地,這些年沒少受觊觎,之所以未曾落入外邦之手,全賴兄長及麾下安西軍将士鎮守其間,擊退虎狼窺伺。”
“竊以為,論及軍隊戰力,兄長的安西軍稱第二,中原之地無人敢稱第一!”
這話是恭維,亦是崔蕪真心所想,因此說來格外誠懇。
顔适揚起下巴,不知秦蕭作何想,反正自己是被她一番馬屁拍得舒服極了。
秦蕭比顔适老成,面上不動聲色:“直說,你想要什麼?”
崔蕪便知,自己那點小心思沒逃過秦蕭法眼。
幸而她臉皮厚,并不覺得尴尬,态度越發謙恭誠懇:“我手中這支隊伍原是倉促招募而成,論精銳論戰力,莫說兄長的安西軍,便是随便一支雜牌軍隊都比不了。左右兄長想看鴛鴦陣操練之法,不如在此盤桓數日,一則研習陣法玄妙,二來也能指點我治軍不足之處。”
秦蕭淡笑:“隻是指點?”
崔蕪:“……”
心裡知道就行,非得把話挑明嗎?
好吧,她就是想蹭秦蕭治軍的本事,好好磨磨這支臨時湊起的新軍,不成嗎?
“不讓兄長白出力,”崔蕪說,“我願将鴛鴦陣的圖紙繪出,贈與兄長。”
親兄弟尚且明算賬,何況她與秦蕭隻是半路兄妹?不拿出點切實的好處,光讓人家白幹活,崔蕪自己也不好意思。
“還有,”她想了想,以秦蕭的眼光,旁觀這許久,大約已将鴛鴦陣的門道摸得七七八八,單憑一份圖紙還不足以表明誠意,于是補充道,“我擅治金簇,願将外傷醫治之道記錄紙上,送與兄長。若不然,等隴州平定,我親自去一趟河西,手把手教導軍醫也成。”
這一回,秦蕭貨真價實地心動了。
他親眼見識過崔蕪治療外傷的本事,尤其是縫補血脈的手法,堪稱神乎其技。這段時日,他有事沒事去傷兵營轉悠,發現那十五個重傷新兵無一死亡,全都挺了過來。
被縫補血脈的那位更是走了大運道,一開始連發兩日高燒,軍醫見了直搖頭,都以為沒救了。崔蕪卻不肯放棄,又是針灸又是灌湯藥,硬是将人從閻王殿拖了回來。
待得退了燒,知道餓了,連喝三日粥湯,這幾日不說生龍活虎,起身行走卻是毫無問題。
幾個軍醫瞧了,都大呼“奇迹”,越發賣力地跟在崔蕪身邊轉悠,巴望着從她手上多學些醫治外傷的法門。
“據秦某所知,醫術多為家傳,行醫者大都不願将所學本事傳于外人,”秦蕭看着崔蕪,“你當真願意?”
崔蕪笑了:“醫術本就是用來治病救人的,若能流傳出去,便可醫治更多病患,救回更多人命,豈非善事?”
她會在被人阻攔生路時毫不猶豫地下殺手,可一旦拿起縫合傷口的針線,也從未忘記自己大夫的身份。
“生命為至高無上的尊嚴,我将本着良心與尊嚴行醫,以病患的健□□命為首要顧念。”(1)
這是她入醫學院之初,莊重發下的誓言。
武俠片裡的“三不治”,是對行醫者的辱沒,有些基本道德,不會随着時代遷移而改變。
至少崔蕪是這樣認為的。
秦蕭眼底掠過震動,也許崔蕪不乏刻意示好的意圖,但她能說出這樣一番話,其胸襟眼界已是常人無法比拟。
有那麼一時片刻,秦蕭忍不住想起遠在江南的孫彥,鎮海軍節度使之子,未來的江南之主,可知道自己看上的是怎樣一個女子?
若他知曉崔蕪身懷的才學見識,又可會後悔當初色迷心智,一味用強逼納,反而逼走一員智将?
然而下一刻,秦蕭又否定了自己的想法。
不,以崔蕪的心性傲氣,縱然孫彥肯懷柔施恩,她也未必看得上孫家父子為人手段,多半還是要走。
區别隻在于,她是另投明主傾力輔佐,還是自立門戶獨霸一方。
秦蕭看着校場訓練的一千精銳,有了答案。
大鵬一日同風起,扶搖直上九萬裡(2),她終究不是屈居人下之輩,隻是缺了時運與積澱。
若有人助她一臂之力,會如何?
再一次的,秦蕭很想看看,眼前女子能在舉步維艱的亂世中走出多遠。
“可以,”他說,“但要附加一個條件。”
崔蕪:“什麼條件?”
秦蕭看着她:“我要北地輿圖。”
崔蕪:“……”
早知道就不把輿圖拿出來招搖過市了。
但有籌碼總比沒有強,她咬了咬牙:“我沒去過晉都以西,隻能繪出河西至河東地貌。”
秦蕭笑了笑:“可。”
他看向顔适,後者得了允準,立時如脫籠虎豹,縱身躍入戰圈。他撿起一根無主毛竹,左右橫掃,竟是同時擋開兩隊攻勢。
“有什麼本事,盡管使出來!”少年悍将大笑,“且讓我瞧瞧,隴州王軍,究竟戰力幾何!”
兩支隊伍發一聲喊,同時沖了過去。
***
軍營午時準點開飯,可當火頭軍拎着木桶來到校場上時,卻發現往日裡如狼似虎的新兵居然沒第一時間圍過來。
這是轉了性了?
再一瞧,好家夥,有一個算一個,都圍着校場聚精會神,時不時發出震天的叫好聲。
瞧什麼這般入神,飯都顧不上吃了?
火頭軍好奇,也跟着探頭探腦。
無數雙眼睛鎖定在兩道交纏身影上,一個是軍中公認的第一猛将延昭,另一個則是少年将軍顔适。
這場比試乍一看實力懸殊,蓋因延昭有胡人血統,生得威武雄壯、肌肉豐隆,縱然一句話不說,站在那兒便自帶極懾人的壓迫感。
反觀顔适,年方十五的少年,個頭已經長起,骨肉卻還單薄得很。兩廂對照,簡直像是巨熊之于山貓一般慘烈。
真打起來似乎也的确如此,延昭拳風虎虎生威,且腳步靈活,一招快似一招,逼得顔适連連後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