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戰的人群中不時傳出議論聲——
“我看這小子不行了。”
“延校尉好大的氣力,莫說那小子,便是虎豹熊罴也吃不住一拳頭!”
“我賭他最多再撐一炷香。”
“哪用得着一炷香?十招……哦不,最多二十招!”
新兵議論時沒收聲,崔蕪都聽見了。她沒練過武,也瞧不出什麼名堂,隻看出延昭攻勢甚猛,拳風好似滔天巨浪,将顔适裹挾其中,竟是隻有招架之功,而無還手之力。
但她謹慎慣了,未見全貌前輕易不開口,尤其見秦蕭神色平靜,甚至有點泰然自若的意味,全然不像是為下屬擔心的模樣,便知這場比試沒那麼簡單。
果然,再過須臾,隻聽秦蕭道:“你的人要輸了。”
崔蕪驚訝,她完全看不出,明明延昭還占着上風:“你沒蒙我吧?”
秦蕭橫了她一眼。
崔蕪:“……”
好吧,至少認識到現在,除了隐瞞身份,他還沒對她說過瞎話。
秦蕭話音落下不過兩息,顔适已然摸清延昭拳路,瞅準招式間的空隙欺身上前,翻掌扣住他手肘和肩膀關節。
這是出自安西軍中的擒拿法,隻需将手腕别至身後,便能鎖死關節,縱是一頭虎豹也使不上力氣。
延昭知曉厲害,立刻氣沉丹田,手臂好似鑄鐵一般,全力與顔适抗衡。誰知發力的一瞬,自肩膀手肘傳來的力道突然消失,延昭收勢不及,身不由己地踉跄半步。
就是這半步,分出了輸赢。
顔适極迅捷地閃在一旁,擡腿踹上他膝彎處。這一腳看似輕巧,實則時機、力道拿捏精準,正卡在延昭重心失衡的瞬間。
“砰”一聲巨響,塵土飛揚,男人高大的身影撲倒在地,啃了滿嘴沙子。
顔适大笑:“是誰輸了?都給我叫師父!”
延昭狼狽地爬起身,那一跤跌得不重,倒不至于受傷,隻是衆目睽睽之下,難免有損顔面。
他臉上挂不住,悶聲悶氣道:“你使詐,這不算!咱們再來比過!”
顔适卻道:“你别不服氣!戰場之上,放倒敵人是最要緊的,誰管你使不使詐?難不成,你去和拿着刀的敵人說,你方才使詐不算,咱們再來過?”
延昭怒容倏斂,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氣。
“你今日輸給我不要緊,我總不會真要你性命,”顔适說,“來日沙場相見,敵人可不會聽你分辯,一招之差,定的就是生死!”
延昭雖憨直,卻并非聽不進道理,細細尋思片刻,抱拳行禮:“你說得對,是我輸了!”
他肯低頭認輸,不傷兩方和氣,便是最好的結果。
所有人不約而同地松了口氣。
一旁觀戰的崔蕪連連拊掌:“顔将軍說得是,咱們今日跌跟頭,為的是來日戰場上不失足!今日且用飯,等明日咱們再比過,到時可不會讓你赢得這般輕松了。”
顔适看向秦蕭,見自家主帥沒有反對的意思,這才挑眉一笑:“放馬過來!誰再輸,誰就得跪地上喊爺爺!”
一句話挑起若幹不服輸的心思,連延昭眼底亦重燃戰火:“好,一言為定!”
崔蕪可沒漢子們那麼好的精神頭,在校場邊觀戰半天,肚子早餓了。她自有帥帳,本不必如軍漢們一般席地而坐,隻是她不肯,一定要與士卒同甘共苦。
她打出“歧王郡主”旗号,看在軍漢眼裡便如天上雲一般尊貴,又生得美貌,卻肯與底層士卒一般蹲在校場上用飯,給人的觸動絕不止一星半點。
一時間,軍漢們簡直有點坐立難安,到底尋來兩把胡床,其實就是後世的馬紮,請崔蕪與秦蕭坐下。
秦蕭久在軍中,并不介意這些,徑自撩袍坐下。擡頭見崔蕪接了親兵遞來的飯食——一張胡餅,一份蒸餅,也就是後世常見的饅頭,還有一碗熱氣騰騰的菜湯,就這麼哧溜哧溜地吃起來。
再看看周圍,新兵們的飯食也差不多,隻是分量比崔蕪多,想來是男子飯量更大的緣故。
倒不是說不好,亂世之中,能吃上這些已經超出一多半的人,至少流民出身的軍漢們是心滿意足,再無挑剔。
可崔蕪是女兒家,還曾……總該吃些好的補養身子。
他沉思的時間有些長,崔蕪會錯了意,探頭瞅他:“怎麼,可是飯食不合胃口?”
不待秦蕭開口,她左右看了看,見沒人留心這邊,從懷裡摸出一物,飛快塞進秦蕭手裡:“把這個夾蒸餅裡,可香了。”
秦蕭定睛細看,頓時無語,隻見崔蕪塞給他的是一隻圓滾滾的雞子。
“軍中條件簡陋,怠慢兄長了,等明日回縣衙,再請兄長吃頓好的,”崔蕪忽閃着眼睛對他笑,“如今華亭方定,百姓也困苦着,不好太講究吃穿。給我兩年時間,定讓兄長大飽口福。”
秦蕭沒說話,低頭磕了蛋殼,仔細剝出蛋清,卻是丢進崔蕪碗裡:“秦某一個大男人,吃好吃壞不妨事。倒是你底子薄,原該吃好些。”
崔蕪沒跟他客氣,撈起雞蛋咬了一大口。這是純天然土雞蛋,蛋黃香醇,白煮的也好吃。
“我有補充營養,沒發現我的夥食比其他人好嗎?”她偷偷給秦蕭看自己的碗,筷子撈了兩下,挑出一塊羊骨,肉都化在湯裡,骨頭直接能咬碎,“别說,要不是出來一趟,還不知羊骨頭能這麼香。羊脊髓更是好東西,能潤肺補血,調理虛勞。”
秦蕭默默歎息,将自己碗裡的羊骨也撈給她。
***
有了秦蕭默許,顔适帶着五名親兵,以“外聘教官”的身份留在軍營中。
崔蕪不喜歡“王軍”的叫法,這讓她想起穿越前刷的一部古裝劇。旁的倒沒什麼,隻是結局太糟糕——男主遭人陷害至死,麾下王軍被打成叛軍,女主被逼婚又跳城樓殉情,死時鮮血流了滿地。(3)
粉絲們嗷嗷叫喚着“be美學天花闆”,感動得痛哭流涕無法自拔,崔蕪卻隻有一個想法:為什麼不幹死那個狗男二,自己上位垂簾聽政?
如今自己當家作主,立刻把晦氣的“王軍”說法丢到一旁,為圖吉利,特意取了個非同凡響的名字。
亂世兵禍曰難,起兵平亂為靖。
故名,靖難。
當衆宣布新軍名号的一刻,其他人沒有異議,唯獨丁钰一口熱水猛地噴出,咳了個撕心裂肺。
所有人轉頭看他。
崔蕪眼神兇巴巴的,威脅之意再明顯不過:“怎麼,不好聽、不吉利嗎?”
丁钰:“……”
當着旁人的面,丁六郎沒敢多說什麼,隻是在衆人退下後,實在沒忍住腹诽心聲,小聲吐槽道:“你就不怕永樂大帝知道了,提前四百年出生,過來找你算賬?”
崔蕪振振有詞:“好歹人家永樂大帝成就了功業(4),總比含冤屈死和半道崩殂的強多了吧?”
這一杆子打下去,從中興名将到蜀漢烈帝都翻了船(5),殺傷力可謂十足。
丁钰無言以對,默默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