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一會兒,姜非和戚語先都沒有再說話。
小區裡的燈火悄沒聲息地漸漸沉沒,貼在一起的身軀漸漸溫熱……濕潤。
濕潤?
戚語先過了一陣才反應過來姜非眼睛裡流出了雨。
“我是不是還沒有怎麼和你說過我的爸媽?”姜非聲音很輕,絨絨的頭發撩在戚語先側頸,淋濕的氣息靠近戚語先心髒。
戚語先的心跳和姜非的呼吸纏繞在一起,手和背,腳和推,虛松胡亂地貼緊。
“是。”戚語先心是空的,又是滿的,被各種各樣的情緒拉扯着,想快樂卻感覺到了難過,想逃避這種難過卻又發現自己始終沒有輕松過。
他本意并非如此。
他從來沒想過要戚偉和王敏難過。
也從來沒想過讓姜非不快樂。
戚語先回攬住姜非:“不想說就别說,我可以不知道。”
“沒什麼不能說的。”姜非似乎笑了一下,大概是那種想要安慰别人勝于安慰自己的笑容,眼淚流得很安靜,說出口的語句還算穩,“上次和你說過,我爸爸是小提琴手,我媽媽是懸疑小說作家。”
“怎麼碰上的?”戚語先心還亂着,思緒已經理不清了,幹脆跟着姜非的思路走。
姜非想要說什麼,他就聽着。
“書店。”姜非還真知道姜文晖和景晴的愛情故事。
“高雅。”戚語先說。
姜非笑了一下,這下是真因為簡單的高興而笑的。
其實也沒多高雅,景晴那會兒剛開始寫小說,寫了兩年屢屢投稿都不中,在書店貨架看着熱銷書榜正憤懑呢。
姜文晖看景晴在幾個書架之間走來走去,以為她是店員……就找她推薦書來着。
窮得入不敷出的小提琴手和不得志的新手作家的相遇。
兩個都是理想主義者,想做的都沒有人支持,天底下恐怕沒有别人更比他們能懂彼此的心情,相愛得理所當然。
結了婚,兩人都甘願收斂起自己的理想,拼了命去賺錢養家。
“小時候他們總是很忙,忙着賺錢,有了點兒名氣之後,又忙着出差。”姜非記憶裡爸媽哥哥的部分和爺爺奶奶的部分一樣多。
“會……讨厭他們嗎?”戚語先問。
“很小的時候隻是不明白他們為什麼總是不在家,但是哥哥在,就感覺也沒什麼,”姜非把和父母的記憶當作寶藏,“他們出門無論多忙都會打電話回家,出門之前總是留下一些遊戲讓我和我哥玩。”
比如留下一個糖果盒,每一張糖果紙都寫着他們給姜餘、姜非的一句話,讓他倆一人一天隻能吃一顆,告訴他們吃完了,爸媽就會回來了。
也比如在家裡布置一個藏寶遊戲,讓他們放學後在家苦思冥想,每一步都指向着他們尋找下一步的線索,每一步的獎勵都是他們一家人的搞怪合照和一起經曆過的趣事。
姜非也總記得某一次最後的秘寶是媽媽牽着哥哥,爸爸抱着他的童年合照。
記得爸爸媽媽半夜趕路回家的身影,電視機每年春晚的歌聲,房間裡堆滿的書籍和樂器,被牛奶澆過的仙人掌,被姜餘掉到下水道的手機,無數次穿過的逼仄湖南的窄道,媽媽每年在他生日放在他床頭的信,新年一家人一起畫的紅包,奶奶給他買的五塊錢的天線寶寶的T恤和帶他和姜餘去影樓裡穿小西裝的紀念照,和奶奶一起打的撲克牌,在公園裡被毛毛蟲爬過的臉……
姜非能感受到被愛着。
“你的爸媽是很好的爸媽。”戚語先其實光憑姜非這個人和姜非家裡的布置都能看出這一點。
“是啊,”姜非承認,“他們沒有缺席過我和哥哥的家長會和寒暑假。”
“他們寒暑假的時候帶上你們一起出差?”戚語先猜想。
“對啊,你好聰明。”姜非笑了笑,停住了的眼淚又開始往下流,“去年暑假,本來他們說回來就要帶我和魚仔去大草原吃烤全羊。”
按道理,戚語先是該問後來呢,但戚語先的直覺一下劈向他,讓他沒法開口。
要不,就别說了吧……
姜非也沒有欲擒故縱,他直接開口:“我爸媽在外地出了車禍,還沒送到醫院就已經宣告搶救無效死亡了。”
戚語先一下子用力摟緊了姜非。
戚語先今晚的腦子亂透了,現在更是瞬間變得嗡嗡的。
他不懂什麼交響樂,也不懂什麼名家名曲,可他知道有一首什麼挺有名的曲子。
叫那什麼。哦,對……《野蜂飛舞》。
戚語先沒聽過這個,不知道《野蜂飛舞》是不是真的像野蜂飛舞,但他現在感覺自己腦子的狀态用這個形容挺合适的。
腦子裡嗡嗡的,耳邊都出現了耳鳴。
姜非這幾個月真的,特别,特别難過。
爺爺剛聽說姜文晖和景晴的消息時也差點兒撐不住,人像被抽走了精氣神,現在才慢慢緩過來些。
姜非和姜餘一起睡到初中才開始分了房,暑假又睡回在一起。
姜非在學校裡想家到哭,回家了想念爸媽哥哥也常常失眠。
他不是不願意告訴同學朋友自己家的噩耗,隻是他到前一陣子都還很難接受這件事。
世界上有千萬種父母,千萬種家庭,也有千萬種愛的方式。
或許愛,或許不愛,或許愛了卻無法讓對方感受得到。
可能一些小小的瞬間就把珍惜彼此的家人推得越來越遠。
至少戚語先還有機會和父母相處。
姜非不覺得自己有能評判别人父母的資格,可他希望戚語先在家庭裡可以少一點兒悲傷。
戚語先說過,“或許就是見得少了,關系才更好。”
“如果感到很難過又沒有辦法改變的時候,要不要試着拉開一點兒距離?”姜非沒有之前那麼痛苦了,可提起爸媽時心髒還是會疼,他抱着戚語先,被戚語先抱着,用力到硌到不舒服的姿勢反而令他有被被子蓋住般的安心感,“你是你,你是自由的。”
“我知道了。”戚語先摟緊姜非,箍着姜非,感覺再努力一點兒都能把姜非嵌進他的身體,“……我明白了。”
知道了個嘚兒。明白了個屁。
戚語先現在腦子燒開水,清醒的想法稀薄得跟水蒸氣一樣。
兩個人隻是用力擁抱着,互相安慰着彼此。
戚語先都記不清後半夜怎麼過的。
姜非一直想安慰他,一直在乎他的想法和感受。
戚語先睡不着了。
狂亂不平複的心跳久了之後也變成平常。
平常地閉着眼,平常地裝作睡着。
所有以前戚偉何王敏在外邊吃飯喝酒打麻将到夜歸時,戚語先都是這樣裝睡的。
他在這項技術的鑽研上已經爐火純青了,現在要騙過姜非也算輕而易舉。
隻要等待就好了。
克制着呼吸,克制着肢體動作,任由既沉又重的心跳持續搏動着。
一動不動地等待。
姜非閉上雙眼,柔軟地摟着戚語先。
柔軟的是他慢慢沉入睡眠時的呼吸和心跳,是他放松狀态下的肌肉。
它們完全包圍住戚語先。
戚語先閉着眼睛也清醒至極,唯有心跳是騙不了人——可它也并不貼着姜非的心髒。
姜非睡着之後都沒怎麼換過姿勢。
戚語先躺得身體幾乎發麻了,稍微動了一動,姜非才松開了摟着他的手。
戚語先掀開被子,下了床。
“去哪兒?”姜非也醒了,他的聲音挂着成噸的困意,眼睛迷迷蒙蒙地看過去。
“洗手間。”戚語先腳步頓住,“你繼續睡。”
“需要幫忙就找我……”姜非昏沉地說。
戚語先站到陽台,想抽煙,可他來姜非家沒有帶煙。
想抽煙卻沒有煙的時候,更想抽煙了。
戚語先深深地呼吸,像寂寞時抽煙那樣沉沉地吸入夜裡微涼的空氣。
他站了一會兒,姜非踩着拖鞋找到他:“睡不着嗎?”
“沒,”戚語先回頭看着姜非,心還是會跳會動,随手拈來個借口,“下雨了。”
“是嗎?”姜非也站到陽台。
夜晚的天空黑漆漆的,陽台的欄杆上沾了幾滴雨滴,江水緩慢深沉地流動。
萬籁俱寂的世界裡,仿佛有很輕很輕的雨滴落下的聲音。
姜非的手摸到戚語先的胳膊:“冷不冷?”
“不冷。”戚語先都還沒什麼感覺。
姜非這麼一說,又好像覺得是有點兒冷。
“夠不夠暖,要不要再加層被子?”姜非把戚語先帶回被窩。
“夠了。”戚語先說,“快睡吧。”
姜非眼皮子已經困得又蓋上了,手輕輕拍着戚語先的胳膊,安撫他快睡。
戚語先睡不着。
整個世界都安靜了,戚語先的思緒都還沒靜下來。
先前沒有追問下去的問題得到了答案,那些不明了的、被他忽略的事情如今串聯起來了。
他拼湊出了線索,又不知道接下來該怎麼做。
為什麼每當靠近姜非時,卻會發現他離他更遠了呢?
是得到過之後失去比較痛苦,還是從來沒有得到過比較痛苦。
戚語先以為大多數人都是普通人,擁有普通的家庭,普通的家庭裡有普通的爸媽,他們可能吵架可能都沒什麼出息,吵吵鬧鬧但也算是安安穩穩就過了十幾年或者幾十年。
後來戚語先發現,普通其實不普通,離異家庭大有人在,守舊封建得離譜的父母也比比皆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