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安市,永安一中。
陳瑤的手機一直是靜音,她從不在上課玩手機,但下課一定會找個地方。
但是她沒想到網絡的喧嚣并沒有結束,反而變本加厲。
起初隻是有人在評論區裡說她是在“虛構中夾帶私貨”,說她“共情殺人犯”,但很快,帖子下面多了更多離譜的分析:
“她肯定是小時候受過虐待,不然不會寫這麼細。”
“這不是小說,這是回憶錄,說不定就是她的故事,誰知道這人是男是女?”
“她不敢說是誰,所以才編成小說。”
再後來,不知是誰先發起的,“扒原型”的行動開始了。
有人說她是南方某省某重點高中的高三生。
有人說她小學時就被親戚收養,還說她姑姑是單親,脾氣很差。
還有人說她初中轉過一次學,“因為霸淩同學被家長帶走了”。
各種亂七八糟的猜測層出不窮,陳瑤不知道網絡的那頭,大家都是怎麼猜的,似乎都很有推理能力。
直到一張模糊不清的教室偷拍圖也出現在熱帖評論裡,照片角落裡,一個黑長發的女孩正低頭寫字。
“聽說是她。這照片我知道,我們班的。這照片看着,那時候她媽媽還在我們學校門口賣早餐。”
“我記得她小時候特别沉默,做錯題會一直跪着不起來,我們都吓壞了。”
“她是那種能記仇十年的女孩,千萬别惹。”
在這群人眼中,陳瑤已經不再是一個寫小說的作者,而變成了一個可能擁有“反社會人格”的“潛在加害者”。
更多人湧進了她的主頁,翻她過去的回答,評論區全是:
“是不是你親自體驗過所以寫得這麼細?”
“你小時候有沒有想過殺人?”
“你是不是嫉妒别人有正常的家庭?”
那些問題比刀子還鈍,切得不流血,卻鈍鈍地疼。
幾天後,有人匿名發帖,說自己是那所學校的學生:
“她叫陳瑤,高三,走讀生,成績很好,脾氣很怪。我初中和她一個班,她有一次趴在桌子上睡覺,結果被老師罵,說‘像你這種單親孩子最容易出問題’,她什麼都沒說。第二天她交了一篇作文叫《我想說對不起》,後來那篇作文得了一等獎。”
那篇帖子的熱評第一是:“她一直在喊救命,隻不過你們沒人聽懂。”
但熱度很快就被另一條評論蓋下去了:“作文拿獎也不能成為你殺人的理由。”
這句話下,一群賬号像是約好了一樣,齊刷刷地表示:“對,不能雙标。”
仿佛她真的殺了人。
而與此同時,她那篇以十三歲少年犯為主的小說也被人從問答社區搬到短視頻平台,配合着各種割肥皂,摳耳朵的視頻,有博主聲情并茂地講述了那篇故事,把“姑姑”“遊戲機”“弟弟”這些關鍵詞配上剪輯視頻,一條三分鐘的解說視頻沖上熱榜第三。
但沒人标注這是一篇虛構小說。
彈幕裡全是:
“變态。”
“這種孩子應該判死刑。”
“是不是精神病?”
還有人留言:“她不是已經被放出來了嗎?現在在重點高中讀書呢,準備考大學呢!”
“你确定她在讀書?那我們孩子還怎麼活啊?”
“能不能把她的名字公布出來?”
就在所有人都盯着那個故事的時候,另一個消息悄悄冒出來。
南餘市,一個奶奶帶大的男孩,在一次家庭糾紛中失蹤了。孩子今年十三歲,照片上眉眼清秀,頭發有些亂,眼神很淡。他的奶奶說,他最近老是一個人拿着紙筆寫東西,寫得密密麻麻,一直藏着不給看。
男孩失蹤前一天,在網上搜索過的關鍵詞有:
“怎樣才能不上學”“殺人後會不會後悔”
有人挖出那孩子的社交号,關注列表中,赫然有“十六歲一枝筆”。是的,就是那個發小說的ID,評論瞬間崩了。
“她是不是在引導青少年殺人?”
“她是不是和這個案子有關?”
“有沒有人報警?”
即使沒有證據,也沒有聯系,誰都認定了,是她那篇小說“教壞了”那個孩子。
那天夜裡,陳瑤手機不停震動,她和吳倩瑜一樣删了APP,卻阻止不了截圖在社交平台上流傳。
她甚至收到了一個陌生号碼發來的短信,陳瑤知道自己被開盒了——
“你怎麼還不出來解釋?你以為你是作者,其實你才是原型吧?”
短信下面,是那條評論截圖:“她小時候就想殺人,隻不過一直沒動手,現在終于借了别人手。”
第二天早晨,她去學校,陽光透過教室窗戶落在課桌上,粉筆塵漂浮在空氣中,講台上的老師說:“下周模拟考,希望大家狀态保持住。”
她默默把數學卷子攤開,右手握筆,手心卻出了汗。
她感到了一種熟悉的沉默。
是小時候,在親戚家吃飯時,所有人都不看她,卻在她一離開就開始議論她。
是中學時,老師點名批評“單親家庭的孩子最難教”,底下同學看她一眼,然後躲開。
是現在,全網在說她,卻沒有一個人來問她:
你,到底想說什麼?
她低下頭,繼續做題。
那張數學卷上,最後一道大題是:
設函數 f(x) = x^2 - 4x + k,若 f(x) \geq 0 恒成立,求 k 的取值範圍。
她的筆尖懸在“k”的位置。
她忽然想:
這個世界,總是想算出一個确定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