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合上本子,靠在椅背上閉上眼,忽然意識到——自己可能不是第一個被删掉的人,她隻是第一個,被那麼多人看見後,又親眼看見自己被删除的人,這比辱罵還安靜,比封号更有效,這不是打斷她。
這是告訴陳瑤:“你從沒說過。”
熱搜不是忽然來的,是悄悄竄上榜的。
一開始是某個知名賬号在視頻平台發了一條評論視頻,标題是:“未成年作家陳某,正在制造一種危險的輿論幻覺?” 陳瑤已經有了作家陳某的頭銜,盡管她的小說隻是在網絡上自娛自樂,視頻背景是陳瑤某次匿名發言的視頻截屏,畫質模糊,語氣溫和。視頻制作者卻在字幕上寫下:“受害叙述不是贖罪券,情緒操控不是正義。”
短短十分鐘的剪輯,将陳瑤從“保存者”剪成了“情緒操盤者”,彈幕滾動得飛快,評論區一邊倒:“她不就是想紅?我從她的語氣裡隻聽到控制欲。寫幾個故事就想代表所有受害者?精神病毒,披着文學外殼。”
她打開另一個平台,在首頁看到有人發起了話題:【#作文不是武器#】
配圖是陳瑤當初寫的那封草稿截圖,被人标紅、加框,一句句剖開講:“這是典型的煽動型語言構建”、“這裡有意識引導讀者情緒陷入對抗”。
尤其陳瑤那句“你寫下的,不是為了赢,是為了活着”,被摘出來當成标題,配的評論是:“她赢了,可我們輸了常識。”
陳瑤盯着那句話看了很久。她忽然覺得,這不是“反對她”的聲音,這更像是——他們想收回“共鳴”的權力,她講的那些故事,曾經讓人哭、讓人憤怒、讓人開始回憶,但現在,他們忽然集體改口了:“其實沒那麼嚴重。她太誇張了。她寫這些,是想讓人覺得全世界都像她。”
不是因為陳瑤變了,而是他們後悔曾經相信了她,社會不會承認自己信過一個後來被否定的人,所以他們幹脆讓她變成一個“從一開始就不值得相信”的人,她刷到一條匿名用戶的評論:“你有沒有想過,你是那個在火災現場喊‘失火了’的人。可你喊得太久,喊得太多,大家開始煩你了。他們不在乎你有沒有燒傷,隻在乎你是不是在搶話筒。”
陳瑤合上手機,眼睛有些澀,她終于明白:你講的不是故事。你講的是縫隙,是他們最怕被看見的裂縫。
所以他們要貼上标簽。“情緒操控”、“網絡煽動”、“道德勒索”、“共情暴力”。
這些詞不是用來罵你。是用來讓自己安心——“她不是我,所以我不用怕。”
……
周五下午第三節課,班主任把她叫出了教室,“去教導處一下,主任還是想再和你聊聊。”語氣溫和,像提醒學生補交作業那樣自然,陳瑤走過走廊,陽光落在腳尖,地磚反着光。她感覺像要走進一間早就為她準備好的審訊室,哪怕門口貼着“心理支持室”四個字。
進門後,教導主任已經在等她,還有一位她不認識的女老師,穿着淡藍色針織衫,帶着一副剛剛學會“如何安慰人”的笑容。
主任注意到陳瑤進來,站起來邀請她坐下,而後先開口:“陳瑤,你最近的情況我們學校也關注到了……我們理解,你是一個有表達能力、有情緒深度的孩子。之前就跟你提過假期,現在情況你也看見了,有些事情說出去後,在複雜的傳播環境下就不是個人能控制的了,網絡上并不是每個人都有判斷力。你說的,也許是真實的,但一旦被放大,就會造成誤導和社會恐慌。”
女老師接過話,聲音更輕:“我們不是不認可你寫的東西。隻是希望你在這樣特殊的階段,能夠選擇一個對自己更安全的方式。” 她頓了頓,用一種像在談心理病理的語氣說:“所以,學校還是想再次建議你,我們準備為你申請一個‘情緒恢複觀察假’,你可以暫停課程,專注調适狀态。當然,請不要擔心,這不是處分,不會記入檔案。隻是一個善意的暫停。”
陳瑤沒有說話,她總覺得自己應該聽過這些,是什麼時候呢?
但又不記得了,最後她在一張光滑的、印着校徽的桌子前坐着,聽這兩位大人一邊微笑一邊将她從“學生”的位置上推走。
陳瑤忽然想到,有一次,她作文裡寫過一句話:“被溫柔趕走,最像一場夢醒。” 她終于開口:“你們不讓我說話,是因為怕别的學生效仿嗎?”
主任一怔,旋即擺出慣常姿态:“我們當然不是不讓你說話。隻是希望你明白——不是所有的真話都适合在課堂裡講。”
女老師點頭:“我們希望你把自己的體驗處理好,再去寫,這樣才是負責的表達。”
陳瑤笑了,很輕,像笑一個難解的題目終于确認無解:“你們隻是怕,别的學生開始意識到他們也有‘體驗’。”
她站起來,拉了拉書包帶:“謝謝你們的關心。我沒事。” 陳瑤走出教導處,經過宣傳欄,上面貼着紅色标語:“用熱愛和理智書寫青春,用沉靜和規範表達情緒。”
她盯着那幾行字看了幾秒,然後掏出手機,把它拍了下來。
存在手機裡的最後一句标題是:“我被教會了表達,但你們怕我真的開始說話。”
陳瑤一進家門,客廳燈就亮着。
電視沒開,桌上飯菜整齊,手機翻着屏,亮着母親還沒按下的短信草稿:“早點回來吃飯。我們可以談一談。”
她脫下外套,把書包擱在沙發一側,宋巧燕從廚房走出來,臉上的平靜隻維持了一秒。
“你還想繼續這樣下去?”
聲音低,卻像藏了很久。
“賬号被封了,學校也找你談了好幾次。我今天接到單位的電話——問我是不是你在網上發了不當内容。陳瑤,你到底在做什麼?”
她沒有擡頭,隻回了句:“我在講别人講不出來的事。”
“别人講不出來,是有理由的。”宋巧燕壓着聲音,“你以為你能替誰說話?你是社會記者嗎?你是心理醫生嗎?你隻是個孩子!”
“可是我聽見了。”
“你聽見就要讓全世界跟你一起承擔?你知道你在幹嘛嗎?你這麼想說?為什麼不好好學習?我跟你說的話你都不聽?你就這麼自信自己講的話,會被别人聽嗎?”
宋巧燕的聲音開始抖,眼眶泛紅:“你是不是想讓我們全家陪你一起沉下去?别人都在看我們。”
陳瑤一瞬間沉默了。
“你想過沒有,輿論會怎麼寫你,會怎麼寫我?你想别人說你媽縱容你瘋了嗎?你知道我有多怕你再寫那些——寫自己、寫别人、寫你小時候那個破樓道!”
“我怕你不是寫作文,我怕你是在掘墓。”
“你知道什麼是後果嗎?”
陳瑤擡頭,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在這樣一場家中“勸解”中反問:“你怕我寫的,還是怕我隻寫真的?”
那一刻,宋巧燕愣住了,空氣像被掐斷,她想開口,卻說不出一句話,陳瑤看着她,忽然覺得這個女人老了,不是臉上的皺紋,是她從來不敢說“那時候我也怕”這句話。
她隻是用一層一層的“保護”“為你好”“别讓别人看笑話”裹住自己,那不是防火服,那是沉默的棉被,蓋在靈魂上幾十年,隻剩餘溫。
“你總說别人會怎麼看我們,”陳瑤輕聲說,“可我從來沒說過是你害我不敢說話。”
“我隻是想說出來。哪怕不是我自己的事。媽媽,你知道嗎,有些人一輩子都在等一句‘我相信你’。你做不到沒關系,我可以說。但你别攔我。”
宋巧燕淚流滿面,抱着胳膊,像是想要保護自己不被這些話凍傷,又或者她沒有人相信就這樣抱着自己,給自己力量。
但陳瑤已經不哭了,她隻是靜靜站在客廳中央。